黃石是一個小商賈,而且是山西黃家在京師的一個小掌柜罷了。
他的少主黃少發在山西驕橫慣了,進了京忘了自己的身份,宴請黃立極,得罪了黃立極,推門而入敬酒,得罪了徐光啟,順天府抓人抓的不明不白,他按照常規的套路,舉著銀票去救人,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現在他很慌張,因為他第一次見到聞之色變田爾耕,第一次見到東廠的番子身上大紅色的宦官服,還有戶部、刑部、都察院的官員也都在看著他黃石。
田爾耕就是左都督,也攔不住宮里的內番,索性把戶部、刑部、都察院、順天府師爺一起放了進來,大家一起審理算了,誰都不得罪,反正都是奔著一個問題而來。
“我…我…大人小人冤枉啊!”黃石慌張的趴在地上,他渾身冒著冷汗的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田爾耕身子前傾,厲聲說道:“問你一事,你如實招來。”
“田都督請問,草民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黃石匍匐在地回答道。
晚秋的太陽,不再炙烤著大地,日近午時,才有了幾絲燥熱,但是被陣陣帶著絲絲涼爽的秋風一吹,這燥熱便隨著秋風而去,只剩涼爽。
而此時,順天府,孫傳庭剛下了轎子,風風火火的進了府衙的門,來到后堂,拿起茶壺,也不管冷熱,灌了好幾口,才有些頹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他看著書桌上的案宗,就是一陣氣急敗壞。
他沒有親自去提黃石,而是安排了他的師爺去,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但是他放下黃石去辦的事,辦得并不順心,而且按照大明律,他還得昧著良心去判罰,雖然親自帶著衙役去走訪,給他氣的不輕。
“一幫訴棍!”
孫傳庭將長翅帽摘了下來,仍在了桌子上。
張方平搖著扇子從門外慢慢走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只紅點頦,他樂呵呵的逗弄著紅點頦,笑著問道:“怎么東城的案子不順利?還是找不到證據嗎?”
孫傳庭說起這個就是一陣火氣,又悶了幾口冷茶,才忿忿的說道:“那群訴棍!簡直是無法無天!莫要讓某抓到他們的把柄,否則一個個都給他扔到遼東去!”
張方平放下了自己的紅點頦,拿起了案宗看了兩眼,沒有絲毫的進展,這案子已經進行了三個月了,馬上就得結案,否則今年他這個府丞的吏部循考,就是污點。
案件最初其實很簡單。
劉幺七是張記鐵匠坊的老師傅,在張記鐵匠坊干了十多年,手藝純熟的很,前些日子劉幺七想著換個東家,就跟張記鐵匠坊的老板張福鬧掰了。
張福欠了劉幺七工錢,大約七個月左右,五十兩銀子。
本來張福都已經答應了劉幺七一年內把這五十兩銀子還請,雙方寫了字據,劉幺七也去了新東家那上工。
可是張福的鐵匠坊經營不善,這第一個月的銀子就沒還上。劉幺七就去尋這張福理論,張福也沒錢,答應一有錢就還錢。
東城的一個狀師就找到了劉幺七,攛掇劉幺七去順天府衙門敲冤鼓。而且這個狀師和劉幺七還是同鄉,三兩頓酒下肚,狀師就說不收錢幫劉幺七寫狀紙。
順天府刑房典吏接了這個案子,居中調解了一番,劉幺七和張福兩個人再次和解,張福拿出五兩銀子,算是還了一筆錢。
結果沒過兩天,張福和另外一名狀師,就把劉幺七給告了。
劉幺七在張記鐵匠坊干了十年,坊里的伙計和打鐵師傅,幾乎都是劉幺七的徒子徒孫,這也就罷了,進料的道兒,劉幺七也是門清。
劉幺七被欠了錢,心里能沒有怨氣?他就讓進料的煤市口的集散商販,停了張記鐵匠坊三日的煤精,威脅張福還工錢。
這也是張福愿意拿出五兩銀子的重要原因。
張福這張記鐵匠坊本來就是艱難維持,這三日停工,算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張記鐵匠坊徹底倒了。
所以張福就把劉幺七給告了。
張記鐵匠坊倒了,坊里的師傅和伙計沒了生計,就去找劉幺七商量。
劉幺七把伙計和師傅的營生給弄沒了,家家口口都等著米下鍋,這些徒子徒孫說話自然不好聽。
劉幺七本來應得的五十兩工錢就拿到了五兩不說,還被徒子徒孫一頓數落,心里自然是火氣大,就去找張福理論,雙方發生了口角,爭斗之下,劉幺七把張福給打傷了。
張福的狀師自然不樂意,在刑名上加了一條故意傷害罪,要徹底把劉幺七流放才罷休。
張福本來身體就要痊愈了,可是忽然傷口潰了膿染了毒血征,沒兩天人就走了。
劉幺七身上的案子,從最開始的普通勞務糾紛,變成了妨礙經營再到故意傷害,到了最后,就變成了故意殺人。
劉幺七被收監在了順天府,按照大明律,一命抵一命,劉幺七是要上刑場的。
可是孫傳庭審來審去,就發現了事情不太簡單,東城這樣的案子從天啟五年起,已經高達十七起,都是拖欠工錢,最后演變成了惡意殺人。
而這十七起類劉幺七的案子,最大的共同特征,就是這里面涉及到的狀師,都是不收錢幫著打官司。
這才是引起孫傳庭懷疑的地方,這幫子訴棍平日里都是吃人不吐皮的家伙,這個時候,突然變得這么大方,居然兩方狀師都不收錢?
孫傳庭已經壓了這樁殺人案兩個多月,就是在查其中的關鍵,可是京中事物繁雜,他一時間也是分身乏術。
“伯雅,這十八起案子,死掉的這些東家,最后他們的鋪子都怎么樣了?”師爺張方平將卷宗擺在桌上,看了半天,才疑惑的問道。
孫傳庭皺著眉頭說道:“以張福案為例,張福死了,他兒子還小,也不善經營,只能把鐵匠坊給盤出去,還能怎樣?”
“剩下的十七起案子的作坊,東家死了,人心動蕩,新東家年歲還小,多數都是半年到一年內,就得把作坊盤了出去,做買賣哪有那么容易。我查過了這些買作坊的人,都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孫傳庭眉頭緊蹙猛地坐起身來,他盯著張方平,用力的一拍手,大聲的喊道:“著!這些鋪子現在肯定在一個人的手里!哪怕是掛的牌額,掛的人名不同,但是一定是一個人!”
“這幫訴棍,被某抓到了辮子!”
孫傳庭吩咐吏房、戶房將萬歷三十年到天啟七年所有的案宗拿了出來,開始翻閱。而尋找類似案件,也從兇殺案,擴大到了討要工錢,狀師免費這一條上。
這一類似,就類似出了一百七十多次的案宗,狀師免費這一條上,實在是太過于離奇,刑房在問詢的時候,不管是哪個典吏都會記上一筆。
而這一百七十多起案子,多數都沒有發展到兇殺案的份上,但是多數都會起口角,發生惡意傷害。
通常到這一步的時候,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態,都會選擇和解。
而孫傳庭抱著厚厚的卷宗在京師五城走街串戶,走過了一個個工坊,披星戴月的回到順天府的時候,才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這背后有鬼。
幾乎所有的鋪子都是如出一轍的手段,這些鋪坊,突然開始經營不善,經營不力,平日里比親戚還親、坊里頂梁柱的老師傅,因為幾個月的工錢出走,為了幾十兩銀子,十數年的情誼不管不顧,對簿公堂,鬧到最后慘淡收場。
而這些鋪坊因為東家深陷官司,本來就經營不力,更加雪上加霜。
“某去跑了一天,你待在順天府飲茶逗鳥,你也好意思。”孫傳庭褪了自己的短氅,看著逗鳥的張方平就氣不打一處來。
張方平吹著口哨逗弄著自己的紅點頦,聽到孫傳庭埋汰自己,手中的師爺扇一展,笑著說道:“伯雅呀,我這一整天也沒閑著,也是剛回來,你去跑鋪坊,我去跑了跑這票號,就發現了不對勁,回來到了禮房查了半天的公文合同。”
“諾,我找出來的人。”
孫傳庭隨意的抹了一把臉,拿起了張方平扔出來的賬目,看了半天,面色越來越冷峻。
幾乎所有的鋪坊的突然經營不力,不是他們本身出現問題,而是有人故意給他們下套。
這些鋪坊的東家,總是遇到一個同鄉,而這個同鄉,總是會小批量的購買一批批的鋪坊打出來的商貨,通常一年左右,突然會訂一大批的貨。
已經博得信任的同鄉,以一起發大財的名義,就會選擇賒賬,同樣會定制合同公文到順天府禮房報備。
最后這個同鄉領到貨物之后,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剝皮抽筋呀。”孫傳庭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方巾,抹了一把臉,說道:“看來今天又得熬個大夜了。”
張方平笑著搖頭說道:“這個又字用的不好,跟著你伯雅干,就沒怎么歇息過。我就知道會這樣,已經通知各房的典吏今天熬夜了,吃口飯,咱們就上工。”
“對了,前些日子,萬歲交代下來的那件事,你準備什么時候辦?”
張方平說的自然是奇貨可居的商賈們,哄抬煤精價格之事。
“現在五口子抽分局的三個庫囤了上千萬斤的煤精了,不急,等一個天時。”孫傳庭扔下了方巾,隨意的扒了兩口飯,就準備去前堂。
張方平沒由來的一陣惡寒,搖頭說道:“這都十多日了,你要是再拖下去,非死即傷的豪商,不敢拿你孫傳庭怎么樣,甚至都不知道這事是你布下的局。但是這黃少發必須死呀。”
跟著黃少發一起哄抬物價的豪商,真的在哄抬煤精之事中,賠的個底兒掉,他們找不到孫傳庭的麻煩,只能去尋黃少發的麻煩了。
“把黃少發放了吧。”孫傳庭走出后堂之前,忽然說道。
張方平手中的師爺扇忽然一頓,苦笑的說道:“黃少發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招惹你這個煞星。”
這個時間點放了黃少發,黃少發真的會死的不明不白,本來還可以詭辯因為被抓進了順天府出不去,無法調度的黃少發,此時出了順天府,再也沒有了任何的由頭。
孫傳庭等的天時,并沒有讓他久等,沒過兩天,秋雨至。
秋天的雨下起來就是沒完沒了,也應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百姓們的短對襟都變成了更加厚重的些大對襟,直裰也從膝蓋到了足背。
囤貨居奇的豪商們,終于等到了這樣的天時,每到陰雨綿綿或者大雪封山的時候,都是煤價瘋漲的時候,他們囤了近一個月的煤精,終于迎來了他們想要的天時。
而等了將近二十多日的孫傳庭,也終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天時。
“張國公到了嗎?”孫傳庭身穿朝服,整理了下襥頭,撐起了油紙傘。
張方平拱手說道:“張國公家仆剛才到了,國公不到片刻就到,五城煤市口一切照常,五口子抽分局庫里那邊的煤精,大約能撐五日。”
“城中五城兵馬司和巡鋪的金吾衛這個時候大約都已經出發了。”
張維賢是京師這場大戲的重要角色,因為負責將煤精從五口子抽分局運到煤市口和巡鋪的是這些巡鋪的金吾衛。
孫傳庭趕到了順天府門前時,正好碰到了聞訊趕來的張維賢,他拱手說道:“見過國公。”
“打什么啞謎,還讓我到這順天府接旨?”張維賢疑惑的問道。
孫傳庭從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遞了過去,笑著說道:“萬歲的圣旨,國公一看就明白。”
張維賢拿過了奏疏,嘟囔著說道:“不就是出動金吾衛到五口子抽分局背煤到巡鋪嗎?今天廷議之后,萬歲就找我說過這事。”
“嗯?”張維賢好不容易才把奏疏看完,目光已經變得駭然。
孫傳庭老神在在的說道:“正如國公所看到的那樣。”
張維賢拍了拍手中的奏疏,吞了吞喉頭說道:“這一棒子下去,那幫囤貨居奇的商賈的下場,嘖嘖。”
張維賢手里奏疏就說了一件事,那就是巡鋪的煤精販售,不僅僅是這下雨的日子,而是常例。
而且萬歲還起了個名字,叫供銷鋪。
豪商哄抬煤精價格,孫傳庭在五口子抽分局囤了更多的煤精,甚至還動用了金吾衛,將煤精送到巡鋪,讓各坊百姓足不出戶就可以購買煤精。
煤精販售之事,在京師地界,正式變成了專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