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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稅賦稽查

  田爾耕審完了黃石,直接帶著簽字畫押的口供,等在了乾清宮前。

  東廠、錦衣衛、都察院、刑部、戶部、順天府這么多的官員盯著一個人,每個人都想要搶黃石手上捏著的料兒。

  但是再怎么說,黃石是在北鎮撫司被捕的,所有的口供和功勞都應該歸錦衣衛才對。

  要是錦衣衛連保住自己功勞的能力都沒有,他們就沒得混了。

  而孫傳庭則是帶著幾本卷宗和張維賢等在殿外,他們今天要報告的是哄抬煤價之人的處理方案,而且還有關于東城上百起的案子,千絲萬縷都歸結到了一人身上。

  三個人等在殿外,秋雨打在三個人的油紙傘上,也落在了略顯有些坑洼的皇宮的地面上,匯聚成了一汩汩水流,在斑駁的墻角嘩啦啦的流淌。

  乾清宮前的幾個大缸里已經存滿了水,自從萬歲的御雷之術生效后,這一個個滅火的大缸其實就沒了用途,現在里面都養著魚。

  “張國公、田都督、孫府丞,萬歲爺說讓你們先回去,等到明天廷議之后,再面圣。且先回去吧。”王祖壽用寬大的袖子遮著頭,跑到了幾位朝臣面前,恭敬的說道。

  田爾耕緊了緊手中的奏疏,有些疑惑的看著張維賢和孫傳庭,低聲問道:“王大珰,敢問萬歲今日因何事不能面見朝臣?”

  田爾耕很擔心有人搶功,他從懷里摸了一張銀票,就要遞給王祖壽。

  王祖壽猛地后退了一步,連連擺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萬歲爺在和畢尚書商量國事,一時半會兒說不完,萬歲爺知道幾位等在外面,特意囑咐幾位先回去。若是要等,也到西暖閣等著。”

  王祖壽首先是坤寧宮的太監,最近坤寧宮的周婉言日子過得并不踏實,尤其是晴兒的尸體從坤寧宮的老井里撈出來的事,更是傳的沸沸湯湯,哪怕是萬歲爺在文華殿的戲園子里恩寵有加,但是依舊無法撫慰流言蜚語。

  他這個時候若是在乾清宮出了事,就是給周婉言找麻煩,這個時候,他當然不能接這份銀票。

  “畢尚書?”田爾耕、張維賢和孫傳庭左右看了看,最終只能前往西暖閣候著。

  畢自嚴是現在大明的錢袋子,而眼下大明處處要用錢,這戶部的掌舵人的地位,自然是水漲船高。

  而此時的乾清宮懋德殿內,氛圍卻不太妙。

  朱由檢面色駭然的盯著面前的賬目,愣愣的問道:“也就是說明年年初我大明戶部太倉庫。要撥給兩浙鹽政六十萬兩銀子,否則這官鹽就無以為繼,宣布破產了嗎?”

  “是六十三萬兩銀子。皇叔。”張嫣糾正了一下朱由檢的說辭,倒是對破產這個詞連連搖頭,這個詞倒也算貼切。

  畢自嚴恭敬的說道:“是。”

  朱由檢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我記得不管是北宋還是南宋,兩浙官鹽歲收都在三千萬貫左右,這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嗎?輪到咱大明,這還欠著地方嗎?”

  “官鹽鹽引取不到鹽,也賣不得錢,私鹽猖獗屢禁不止,鹽場在兩浙、福建遍地都是,禁不了也理不清。但是官鹽的督辦和鹽場都得花銷,都是錢,累年虧空不止。”畢自嚴稍微解釋了一下,兩浙官鹽鹽政的崩塌,其中內情錯綜復雜,不是三兩句話就能夠說清楚。

  比如,官鹽的鹽場這三十多年,突然被“閑置”了大半,這突然“閑置”的鹽場,就是稀里糊涂,而官鹽鹽引取不到鹽的原因,也多數源于此,鹽場都被“閑置”了,還怎么可能有鹽?

  但是畢自嚴親自去徐光啟家中做客,打聽了兩浙鹽場之事,徐光啟直言,幾乎所有鹽場都是四個字,熱火朝天。

  再比如,官鹽鹽場曬的鹽,其精細程度堪比土石,每每食用,都要敲碎了去用的大塊鹽,而私鹽鹽場的鹽,晶瑩通透,就工藝上而言,私鹽鹽場超過了官鹽鹽場。因為私鹽鹽場的老師傅,都是在官鹽鹽場干了幾十年的老師傅。

  原因太多,畢自嚴要是敞開了說,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即使說的完,現在也沒有解決的法子,憑白給萬歲添堵,也是于國朝不利,這些事都是戶部吏治一點點腐敗的結果。

  畢自嚴今天進殿敘事,并不是來給萬歲添堵,他馬上接到了話頭說道:“萬歲,前宋時的稅賦比較混亂,北宋時最高為萬萬貫,而兩宋最高可達一萬萬六千萬貫,可是這里的貫,實際上是貫石匹兩束,一貫錢、一石米、一匹布、一兩銀、一束草,混合在一起。”

  “兩宋都是收的實物,什么都收,錢、米、布、銀、金、草、馬政都要收,兩宋計省圖方便,都記作了貫。”

  朱由檢當然知道這個,歷史稅賦制度的螺旋上升。

  他有些疑惑的問道:“可是這萬萬貫和大明現在歲入兩百萬白銀,實在是差距甚遠。”

  “其實萬歲,要是按照兩宋的算法,去歲稅糧共兩千七百萬石、布帛一百一十五萬、絹十七萬八千六百疋三尺四寸五分、絲三萬六千七百零三斤七兩五錢、綿、棉花、草、戶口鈔、雜課鈔、金銀課、朱砂、水銀、鹽課、未算鹽課,及一些的雜類,共計兩萬萬七千六百二十九萬三千八二十九貫石匹兩束。”

  我大明歲入兩億七千萬?!那豈不是大明無敵于天下?!

  朱由檢這才有幾分釋然,感情是統計口徑出現了一些問題,而且大明的戶口鈔和雜課鈔已經和民國末年的金圓券有的一拼,這兩鈔不提,其實大明的稅賦,還是遠低于兩宋。

  畢自嚴抓著話頭繼續說道:“萬歲,國帑幾大銀庫,戶部太倉銀庫、工部節慎庫、兵部太仆寺常盈庫、禮部的光祿寺銀庫、京通兩倉上千座倉儲庫,若是只算賬面上的賬目,幾個倉儲加起來,不算未折銀的正稅,每年的金花銀也有上千萬兩白銀,去歲是一千七百八十萬六千三百兩。”

  “畢竟,光是征遼餉就有六百六十萬兩之多。”

  “錢去哪了?”朱由檢愣愣的問道。

  不算不知道,這一算,他自己都嚇一跳,這是他認知里,那個窮瘋了的大明朝嗎?

  這一年光白銀就一千多萬兩,還有因為七億畝耕地而擁有的超過兩千六百萬石的米粱。

  “這些錢糧沒到京師就已經被送光了。”畢自嚴會心一笑,這話頭終于引到了他今天要上言的事上,他掏出了一本奏疏說道:“萬歲請看這里。”

  “以宛平縣為例子,去歲共折銀兩千三百二十五兩銀子。其中,縣衙行文衙役捕快、接駕迎送共計一百二十兩,記作留用;武陽驛公文銀、工食銀三十兩,記作留用;十八里鋪、八里鋪、磚莊鋪、急遞鋪公文銀、工食銀二十兩,記作留用。”

  “昌平、順天府迎來送往,攤派,宛平縣攤派四十兩,記作,送府、州。守御千戶所、東昌衛、平山衛、軍費攤派十兩,送衛。錦衣衛攤派三百零五兩,送衛。宗藩俸攤派五十兩,送信王府。”

  畢自嚴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朱由檢,這五十兩的現銀,是現在皇帝之前收到的錢,也是唯一一筆送到他府上的攤派的宗親俸祿。

  朱由檢點頭,這事他有印象,當時宛平縣的五十兩銀子,送來的時候,還送來了三斤核桃兩斤栗子,他記憶很是深刻。

  “沙河和南沙河固堤攤派五十,送河漕總督;薊門秋操軍練,攤派三百兩,送三屯營。”

  “送州、送府、送衛、送漕運衙門、送王府、送邊關,這還不算完,這兩千三百兩銀子,押解進京的時候,就只剩下了八百兩,而這八百兩也不是全數送到太倉,而是幾十兩、幾百兩的送到戶部的太倉銀庫、工部的節慎庫、兵部的太仆寺常盈庫、禮部的光祿寺銀庫、京通兩倉等等。”

  “而大明有一千四百二十七個縣衙,臣都盤過賬目了,富縣和窮的地方,比例上大約相同,沒什么問題,倒是制定了些能省出錢的地方,也都寫在奏疏里了。”

  朱由檢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大明的財稅制度,真的是太粗糙了,今天這里留存,明天送到那里,送來送去,這中間得有多少卡吃拿要?

  而且這種地方、中央財政混亂的局面,大明朝還維持了二百年多年的中央帝國的局面,甚至還能玩出萬歷三大征的勝利格局,大明朝的朝臣的實力,可見一斑。

  “畢尚書費心了,想要把這么多的爛賬算明白,可沒少費功夫。”朱由檢給畢自嚴點了個贊,能把度支弄的清楚和明白簡單,但是要想說明白,講清楚問題,何其困難?

  畢自嚴嘆了口氣,搖頭說道:“其實萬歲,北宋末年和整個南宋一朝,稅賦是顯而易見的超過了大明,這完全是因為鹽、茶、酒、鐵、銅、礬、煤的禁榷制度,禁榷包括了完全官營、授權專賣、高額課稅等等手段。”

  要承認皇明的某個方面,不如被各種節度使吊打的挫宋,對于大明的臣子來說,是一件十分不爽的事,但是人宋朝朝廷有錢,的確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在宋跑跑趙構之后,宋朝簡化稅賦,化繁為簡,將稅賦從實物推向銅、銀為主的錢財,南宋富碩連遠在泰西的蘇格蘭人都知道。

  “畢尚書知道西山煤局之事嗎?”朱由檢有些沉重的說道。

  畢自嚴點了點頭,整個乾清宮再次陷入了靜默模式,為了弄個煤的專營,兜兜轉轉弄了一個多月,也就京師的西山煤田算是官營。這要推行到天下,何其的困難?

  畢自嚴也是發呆了良久,才回過神來,差點被萬歲岔開話題,他雙手打在袖子上,鄭重的行了一個全禮,跪在地上,朗聲說道:“萬歲新帝登基,此時,談鹽、茶、酒、鐵、銅、礬、煤專營,為時尚早,而西山煤局只能算是皇莊,臣請旨設立計省,稽查天下稅賦。”

  畢自嚴做戶部的左侍郎已經有了數年的時間,對于大明的問題,他清楚的知道,缺少一個統一的財會部門導致稅務混亂繁雜、無法進行統收統支的歷史遺留問題、度支過于龐大等等。

  缺少統一的財會部門,是大明稅務如此繁雜的重要原因,而這種繁雜留給了太多人機會,攀附在大明這棵大樹上汲取養分。

  “設立計省,稽查天下稅賦,畢尚書要什么權力?”朱由檢鄭重的問道。

  畢自嚴將頭磕在地上說道:“稅賦稽查既不要抄家之權,也不要抓捕之權,更不要審訊之權,那是刑部、都察院和錦衣衛的活兒,戶部忙不過來。臣要個比較特別的權力,天下書院勸退之權,科舉禁考之權。”

  “但凡是稅賦稽查查到了問題之家門,舉家不得入學,不論私塾、官學皆不可入學。科舉禁考、不可為舉人、進士,但凡是查到了實處,若有功名則剝奪功名。臣只請此權。”

  朱由檢用力的吸了一口冷氣,這畢自嚴既不殺人,也不抄家,也不審訊抓捕,看似良善,但是這一斷絕功名的招數,實在是狠人的狠招。

  寒窗十年無人問,金榜題名天下知,大明的讀書人的終極目標就是,通過科舉,貨與帝王家。

  就拿孫傳庭的師爺張方平來說,那在紹興也是顯赫的家門,可是為了入仕,也是費勁了周章,考了多少次功名,都落了榜,可是哪怕是做師爺,張方平也不愿意放棄仕途。

  “朕可以準,但是你不怕嗎?”朱由檢心有余悸的說道。

  畢自嚴大聲的說道:“謝萬歲圣恩,臣怕也不怕。”

  “起來說話。”朱由檢從御座上站了起來,示意王承恩搬個凳子來。

  畢自嚴樂呵呵的說道:“其實這封禁科舉之權,臣也是拾人牙慧,萬歷年間張居正就用過這招,好用是真的好用,但是招人恨。有些人瘋魔起來,做事就沒了規矩,臣當然也怕。”

  “但是只要這架子撐起來,也就不用那么怕了。路是現成的,已經有人趟過一遍了,臣再走一遍,也沒什么好怕的。”

  朱由檢點頭說道:“朕會讓錦衣衛、東廠會全力配合你,現以京師、順天府、北直隸做試點,就以今年入冬后的京察開始吧,禮部那邊朕來分說。”

  “明年主要集中在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為主,后年再謀全輿,飯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把每一步都走扎實。”

  畢自嚴俯首說道:“臣領旨。”

  “此事切記保密,以朕圣旨為準,朕會派十個大漢將軍去府上,護畢尚書家中周全。”朱由檢還是有些不放心的說道。

  “謝萬歲隆恩。”畢自嚴再次感激的說道。

  畢自嚴不是謝十個大漢將軍,而是謝皇帝攬下了這件事,下圣旨和請旨是兩種概念,畢自嚴非常清楚其中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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