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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誰是誰的誰

  株連九族、滿門抄斬這些非刑之正,之所以不在大明律和大浩之中,除了遵循歷史螺旋上升的規律,中原王朝律法在不斷進步之外,其實更多的是這種刑罰,本身也不是輕易可以啟動,每次啟動,除了需要消耗大量皇帝自己本身的威信以外,還要消耗大量的民心。

  “所以這一批經紀買辦,左邊和無為老母勾結,公然行騙;右邊和朝中明公們勾結,隱瞞家產;而又直接聽命于各大商賈,從事買賣。從三方收取高額的報酬,是這樣嗎?”朱由檢總結性的問道。

  僉商買辦,是大明自明英宗朱祁鎮,在正統七年時,正式讓江南七省田賦折銀之后,實物貢賦制度,在江南七省的崩毀。

  導致大明京師在江南征收稅賦開始以銀代物。

  以銀代物方便運輸,會減少很多不必要的損耗。

  但是江南七省,從衣冠南渡之后,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糧倉,直接在江南七省開啟的田賦折銀的代價,就是朝廷需要大量的糧草,無從補給。

  而當時朱祁鎮最出名的事件,莫過于在正統十四年,被蒙兀西虜的也先,以兩萬對二十萬,在土木堡被生俘的事了。

  戰事連綿不斷,而又沒有糧草,收上來的銀子就要去大量購買糧草。

  這個時候,戶部的官員明顯不太夠用,隨即出現了一種在戶部與市場供應之間的中間人,名叫僉商買辦。

  僉,同簽,意思為征集、指派。

  僉商買辦在朱祁鎮的英明之下,終于變成了一個大明臣工、百姓的噩夢一般的存在。

  本來屬于兩平交易,你情我愿的交易手段,或者說承值商辦的制度,徹底變成了一種強制性的商役。

  僉商役通常派下去,商戶都是被迫僉點,而所收到的朝廷的估值,要么是一文不值的大明寶鈔,要么給的價格不及市場價格的十分之一。

  這種情況,直到嘉靖年間,才被修仙皇帝看不下去了,打擾他修仙大業,他怎么能忍?就給解決掉了。

  規范化的編排承役的政策一出,讓僉商買辦們終于松了一口氣。被僉點商戶至少在承辦朝廷事物的時候,能夠收回成本,而且有了規范化和戶部定下的價格,鋪、商戶也有了根據收到自己應得的錢款,而不是被層層剝盤。

  而這種你情我愿的兩平交易,在張居正死后的萬歷年間,徹底崩塌,天平這一次倒向了買辦。

  萬歷三大征,看似是大明的落日余暉,而發動這三次大戰的結果,就是朝廷對僉商買辦的高強度依賴,甚至一度出現了朝廷向商賈借貸取糧的鬧劇。

  萬歷、天啟年間的財政窘迫、軍力不振、對糧草高度依賴的情景,更是讓買辦們開始了他們的表演。

  一個國家的咽喉被商賈鉗制住喉嚨的可怕局面。

  囤貨居奇,朝廷急需的糧食、豆料、馬匹、鐵料、火藥料、煤料的價格瘋狂漲價,甚至出現了打仗期間,兵仗局和王恭廠無煤可用,無鐵進京的局面,前線軍卒無火器、甲胄、弓弩可用的尷尬情景。

  政治庇護,買辦們逍遙法外不說,甚至有了捐錢可以脫罪的刑名敗壞,法不束民在萬歷和天啟初年,肆意生長,買辦不治罪,成為了一種新型權財交換的方式。更多人的投入到了這場角逐之中。

  民如草芥,百姓們想要利用各種勛戚、明公、商賈的“家人”體系,來逃避兵役。而后群小、流民、流匪的規模越來越大,而勛戚、明公、商賈也不都是道德圣人,百姓如同牲畜一樣被擺上了市場,被囤積販賣,公然買賣人丁蔚然成風。

  這一切都在天啟末年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其中決定性的人物是當時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畢自嚴與當時的戶科給事中霍維華。

  兩人對買辦制度進行了改革,對買辦進行實名制登記,姓名、住址、籍貫、房產、家財登記造冊,防止商戶稍俱資財就被迫重復僉點,保護中小型鋪、商戶的利益的同時,又對各種舊商,展開督查。

  舊商稍有所填不真,被走訪得知,那錦衣衛第二天就踹門了,女眷充入教坊,男丁一律充軍。

  大明對明公和士人是極為客氣的,但是對于依舊位于賤籍的商戶們,那可是一點都不客氣。

  畢自嚴的手段是行之有效的,但是畢自嚴和魏忠賢在維修三大殿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工程上,產生了一些分歧。

  南太仆寺牧馬草場,是戶部堆積草料、提供軍馬和役馬的供應的重要場所,魏忠賢為了弄錢,就準備把南太仆寺牧馬草場悉數賣掉,畢自嚴當然不同意。

  賣掉牧馬草場,還得僉點草料購買馬料,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北面建奴和西虜虎視眈眈,陜西山西民亂、廣東廣西大盜橫行無忌,賣掉馬草場,可是這馬草的需求可以一點都砍不掉。

  但是天啟五年,是魏忠賢搞三大殿的最關鍵的時間點,也是葉向高致仕后,魏忠賢最是兇悍的時候,那時候的畢自嚴的不滿,如同波濤洶涌大海上的一朵朵小小的浪花,還沒掀起波瀾,他就被扔到了南京做戶部尚書了。

  直到天啟七年春,魏忠賢發現戶部的錢糧越來越入不敷出的時候,才準備把畢自嚴弄回京師。

  畢自嚴直接怒了,南直隸各種盤查剛開頭,各種事剛捋順,他正準備大干一場,就讓回北直隸?

  畢自嚴直接稱病返里了。

  “萬歲圣明,經紀買辦正如萬歲所言。”田爾耕點頭,萬歲分析的很清楚。經紀買辦是讓三方溝通有無的重要媒介,也是最重要的執行人。

  朱由檢略微有些好奇的問道:“這群人一碗飯三家吃,不知道田都督有什么辦法對付他們嗎?”

  “當然是廣發海捕通文,將這群人抓起來就是,嚴刑拷打就是。”田爾耕一副理所應當的說道。

  朱由檢搖了搖頭,消滅一個階級,就要用另外一個階級去填補。

  劉徹消滅藩王階級,推恩令、刺史、地方豪強循環推進,最后地方豪強逐漸成為了世家階級;武則天當初徹底消滅世家階級,用的是天下寒門地主階級;新紅朝消滅地主階級,用的是天下貧下中農去填補這個階級。

  想要消滅這些經紀買辦,就必須要用對應的階級去填補,田爾耕抓了一批人,只不過是將這些坑,空出來,留給其他人罷了。

  朱由檢掰了一小塊蘭雪茶點對著田爾耕說道:“田都督,你看這西暖閣下的雁回池,里面有游魚無數,此時肆無忌憚的在水中游弋,待到朕投下異物,落入水中,游魚定然消失一空,倉皇逃竄。這等道理,想來田都督應該明白才是。”

  “之前有人就已經膽敢公然構陷田都督,田都督下令抓人的時候,錦衣衛那群勛戚們早就已經通風報信,經紀買辦們,得到消息還不得望風而逃?都是利益相關。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跑得遠的,能帶著錢和人脈,跑到西虜和建奴那邊去給我大明搗亂。”

  朱由檢說的就是黃家之流,他說著話,就將手中的蘭雪茶點,扔進了西暖閣下的池子里,那群游魚頓時如同被嚇到,轟然散開。

  沒過多久,有幾只膽子稍微大點的魚試探著想著蘭雪茶點游去,隨后就是游魚哄搶著蘭雪茶點,雁回池一時間居然有些波瀾陣陣的模樣。

  朱由檢看著這些游魚重新聚在一起,嗤笑著說道:“田都督你看,只要這雁回池邊依舊有宮人投食,這群游魚還會去而復返,再次聚在一起,天熙熙熙攘攘,利字當頭呀,朕的田都督,你這法子,除非把魚塘的魚抓干凈,否則難以奏效。”

  “那應當如何是好?”田爾耕一愣,他當然清楚這些道理,畢竟這些年辦了這么多的案子。這樣的人野草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但是除了抓人、審訊還能有什么辦法嗎?

  朱由檢笑著說道:“分化一批,拉攏一批,打擊一批。至于分化什么人,拉攏什么人,打擊什么人。這件事當初畢自嚴就親自督辦過,他就辦得很不錯。你和他交流下,不過他最近要忙一件大事,估計顧不上你這個抓買辦的小事,不過互通有無,才是關鍵。別好面子,上門取取經,整日里喊打喊殺,也不是個事。”

  “臣領旨。”田爾耕俯首稱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著說道:“當初畢尚書稱病回鄉,還是袁可立袁太保出手,寫信給畢自嚴,畢自嚴才回到北直隸,做了戶部左侍郎。”

  既然有懂行的人,田爾耕不會礙于自己的面子羞于啟齒。

  眼下的他,最重要的就是完成萬歲交待的事,直到現在他都清楚的知道,最為魏珰五虎之一,他的命還在皇帝的手里捏著。

  “哦?畢尚書還有這樣的趣事嗎?朕且不知。”朱由檢面不改色的說道。

  而后隨著施鳳來的正式入閣,畢自嚴接手戶部尚書。

  這段時間,畢自嚴十分能干,連續月余,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朱由檢對畢自嚴也很信任,戶部的表現也讓朱由檢極為滿意。

  畢自嚴離開京師這兩年,本來已經有了轉好跡象的買辦問題,再次被去掉了頭上的枷鎖,變本加厲,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鬧劇。

  孫傳庭那些案子,在畢自嚴對僉商買辦制度的優化期間,只有一起,而在畢自嚴去了南直隸之后,就出現了十六起。

  稽查,是一個對政策連續性要求極高的工具。一旦主事官被調走,剛剛開始走路的稽查,很容易就會變成名存實亡。”

  “張國公暫留一下,你們倆回吧。”朱由檢揮了揮手,讓孫傳庭和田爾耕退下,只留下了張維賢。

  秋雨落在乾清宮門前的大缸之內,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還激起了一個個的水泡,倒也不算喧囂,別有意境。

  朱由檢站在西暖閣的憑欄處,愣愣的出神,而張嫣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出神的朱由檢,同樣有些出神。新的大明天子,說不出的可靠。

  至少大明朝的國政比她預期的要早了半年走上正規,張嫣原來還以為要等到天啟皇帝下葬的那一天,才會看到國事進入正軌。

  最關鍵的是,大明新任首輔韓爌,還在等著京師喧囂塵埃落定,沒有進京的情況下,大明皇帝利用手中不多的牌,就已經完成了朝政的梳理。

  “皇嫂看什么呢?”朱由檢回過神來,疑惑的問道。

  張嫣面不改色,輕笑著說道:“沒什么,就是琢磨著冬日快到了,尚衣監那邊織造了不少的棉衣,婉兒帶著后宮的兩個貴人和宮女們,做了不少。而且婉兒的針線活好的出奇,等皇叔沒什么事了,可以試試婉兒給皇叔做的新衣。”

  “那就稍后再說。”朱由檢點頭,轉而看向了張維賢,鄭重的問道:“王伴伴不日出發去皮島,袁崇煥也要奔赴遼西走廊赴任,敢問張國公可有可靠子弟,可否隨王伴伴同行前往皮島?”

  袁崇煥至今還在京師,朱由檢并沒有放他前往了遼西走廊赴任的意思,其實就是在等王承恩從皮島回來之后的稟報。

  張維賢稍加思量,俯首說道:“我那孫兒張世澤,之前請萬歲立為世孫的那個,聰慧眼準,最主要的是話少,混到王伴伴的大漢將軍里,決計不會被皮島的人認出來。”

  朱由檢明白張維賢是在給世孫張世澤鋪路,他那個兒子張之極,實在是狗肉不上桌,上不得臺面,也就讀書賦詩還行。

  “那就張世澤吧。”朱由檢點頭,王承恩畢竟是個內宦,文秘工作可以,軍事上,大概和朱由檢一個水平,到底那也看不出什么來。

  “張國公留下吃個午飯再走吧,小膳房那邊,我去知會一聲。”張嫣含笑著說著,招招手讓王承恩過來,囑咐著張維賢愛吃的東西。

  張維賢倒是沒有拒絕,俯首說道:“臣惶恐。”

  沒過一會兒,周婉兒撐著桃粉色的油紙傘,一抹亮色,跨過層層的長廊,來到了西暖閣之上,這自然是張嫣吩咐王承恩喊來的。

  張維賢沒少在信王府吃飯,他們相處也算自在。正事說完了,自然要敘家常,有個機靈好動直來直去的小丫頭,這西暖閣才不會那么冷。

  張嫣沒有理會西暖閣的喧鬧,而是坐在憑欄處,一只手放在木欄上,將半張臉埋在了臂彎處,癡癡的看著秋雨,絲毫不顧及雨水打濕了她的發梢和衣襟。

  “想什么呢?”朱由檢第二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張嫣悶聲悶氣的回答著:“皇叔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朕在想當初的袁軍門、徐老師父、畢尚書、孫帝師,他們這些雖然名為東林,但是卻不想參與黨爭的人,他們都是誰的人?東林黨不保他們,魏忠賢要禍害他們,而結果是,他們不僅保住了自己的命,甚至連仕途也保住了。”朱由檢伸出手,接住了雨滴。

  今天他才知道,畢自嚴當初稱病歸里,袁可立去信給畢自嚴,畢自嚴才回到了京師。

  張嫣愣愣的看著雨水,一個字一個字咬著問道:“誰是誰的人,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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