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是一個幸運的人,他是少數能夠從北鎮撫司活著出來的人之一。
西黨勢漸之后,經紀買辦這個行當,他們山西商賈已經沒有了參與游戲的資格,自然被排除在外,所以他才會撂的干凈,田爾耕也只能把他放了。
畢竟戶部、刑部、順天府、錦衣衛、東廠都盯著,草菅人命,這么多人盯著,他田爾耕并不太想挑戰規則。
東廠的番子回稟,黃石在北鎮撫司釋放的消息之后,王承恩就留了心。
黃石撐著油紙傘,挽著衣角在巷陌了狂奔,他氣喘吁吁的抬起頭,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空,因為雨夜,這夜黑的更快了幾分。
他跑到了回春樓的客棧里,這是黃家的產業,他進出自己家的產業,自然不用過多的言語。
“掌柜的喝點水,看這喘的…”小兒拿著茶壺和水杯獻殷情,可是黃石已經沖向了二樓的廂房。
踩在樓梯上的黃石已經感覺到了自己腿腳的無力,長時間的跑動和大雨,讓他的體力消耗殆盡,但是他依舊扶著樓梯的撫手,來到了黃少發的房間門前,錘動著廂房的木門。
“嘭!”
黃石一腳踹開了廂房的門,閂門的短橫木崩出了老遠,廂房的門被黃石強行破開。
他很感謝自己的扣門和小氣,之前有很多客人抱怨門栓松動,但是他一直沒有維修。
“少主…”黃石闖進去,才看到床幃里衣衫不整的黃少發,正在一個女子身上賣力的聳動著。
“你!”黃少發目瞪口呆的看著闖進來的黃石,氣的就是一個哆嗦。
黃石絲毫不顧及黃少發眼下的感受,用力的吸了口氣,喊道:“快走!有人要殺你!”
黃少發進京辦的事,就是組織五城煤市口的各種集散商賈,讓他們囤貨漲價謀利,但是五城兵馬司、金吾衛和巡鋪的供銷鋪打斷了漲價的可能,集散商賈里不僅僅有普通走卒,還有豪商。
黃石剛剛回到家中,還未洗漱,就聽到消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順天府,已經開始了大規模搜捕囤貨居奇的商賈,查封了不少貨倉。
而且最主要的是,京通兩倉,因為通惠河不通漕運,導致京城近千的倉儲無糧囤積,這些倉儲就被公器私用,租賃給了城中大戶,這一徹查,一抓一個準,而且還沒地方說理去。
錦衣衛的緹騎和東廠的番子,出了京師顯得勢單力薄,可是在京城,這些人可不會跟你說理。
洗了一把臉的黃石回過神來,就拼了命的趕來會春樓,京師這地方,勛戚云集、明公遍地,讓他們損失這么大,這些大戶,能放過他們黃家?
首當其沖的就是黃少發。
黃少發剛披上一件衣服,就聽到了樓下一陣喧囂,驚恐的問道:“怎么了?”
“他們來了。”黃石用最快的速度吹滅了蠟燭,瞪著眼睛盯著門縫,一群手持短刀的人已經沖上了樓梯。
黃石大駭!
“得罪了,少主。”黃石打開了窗戶,推搡著黃少發,隨即一把推了下去,而后自己就跳了下去。
至于床上的還在穿衣服的女子,黃石這會兒可顧不上了。
二樓摔下去摔不死,黃石一瘸一拐的扶著黃少發就奔著胡同而去。
“誰要殺…”黃少發瑟瑟發抖的想要發問,黃石低聲呵斥著:“閉嘴。”
當拐進胡同之后,黃石才稍微松了一口氣,得虧他來的早一些,再晚一些,怕是黃少發的命就沒了。
若是山西黃家少主的命沒了,他這個掌柜的只有亡命天下的份兒了。
黃石心里有點埋怨大明皇帝,若是以往,這胡同里定是堆滿了柴火垛。
服柴役,是京師百姓兩百年來的生活習慣,大明皇宮和官署的柴火需求,導致京師周圍的都變成了一片枯黃。
從宣府拉木材到京師販售給砍柴夫也是一門大賺特賺的買賣,可惜都被皇帝一言令下給斷了。
而這個時候,胡同里沒了柴火垛,他現在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里!”黃石身后的追兵,發現了行走不便的兩個人,大聲的喊著,可是話喊了半截,尖嘯聲打破雨水,一箭穿喉,此人再沒有了生息。
“誰?”黃石的心情可謂是一上一落,驚訝的喊著。
“想活命嗎?”陰影里出來一個人,手里把玩著一把腰劍,聲音低沉的問道。
黃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螻蟻且偷生,他一個大活人,自然不想死,但是顯然京師的那些大戶不會放過他們。
“好。”
一陣寒光閃過,黃少發不敢置信的捂著自己的脖頸,軟軟的癱倒在地。
來人將腰劍放回劍鞘之內,將手指搭在黃少發的脖頸處試探了下,確認黃少發死后,點頭對黃石說道:“現在你可以活著了。”
黃石啞然失色的看著這一幕,他還沒反應過來,黃少發就死了。
朱由檢將張維賢送出了乾清宮之后,有些疑惑的看著王祖壽問道:“王伴伴還沒有回來?去北鎮撫司衙門用這么久?”
“臣拐了個彎兒,這才回來。”王承恩顯然是換了一身衣服,從偏殿走了出來。
朱由檢抽動著鼻子,上下打量著頭發還滴著水的王承恩,疑惑的問道:“用了晚膳了沒?殺人了?”
王承恩顯然沒想到自己的皇帝,第一句話居然是問他是否用了晚膳,一時間有些迷茫的露出了憨笑說道:“還沒用晚膳,黃少發死了,臣親自動的手,沒清理干凈,倒是污了萬歲爺的清凈。”
“事情比較緊急,有密諭稱山西黃家向建奴販售糧鐵,臣只查明了黃家向西虜販售,還未找到黃家向建奴販售的證據,但是也有了些眉目,黃少發不能死在京城豪商報復的手中,臣就動了手。”
王承恩想了想說道:“臣把那黃石給抓了,他們黃家的確有條商道,是奔著建奴去了,這黃石倒算是個可用的人,臣把黃少發給殺了,黃石也沒有任何的退路。既然建奴的尚虞備用處的探子都送到了京師,臣琢磨著錦衣衛也好,東廠也罷,也該向建奴那邊派點人手,打探、暗殺、破壞也要對等才是。”
朱由檢點了點頭,王承恩的考慮還算周詳,他看了看王承恩還滴著水的頭發,說道:“去收拾干凈,吃了飯以后再做事。以后這種事,交給凈軍去做,別自己動手了。”
“臣領旨謝恩。”王承恩俯首退到了偏殿,他現在這個衣衫不整的模樣,怎么都不適合伺候皇帝。
朱由檢回到乾清宮,打開了奏疏,今天見了一天的朝臣,雖然已經很是疲憊,但是奏疏依舊要批閱。
一大堆問好的奏疏,被朱由檢扔進了垃圾桶里,等待明日引火用。
工部都水主事陸澄源的奏疏讓朱由檢看了半天,最終留中不發。
廠臣魏忠賢服事先帝,論功行賞,自有常典。何至寵逾開國、爵列三等,蟒玉遍宗親、京堂濫乳臭也!外廷奏疏,不敢明書忠賢姓名,盡廢君前臣名之禮。至祝厘遍于海內,奔走狂于域中,士習漸降,莫此為甚!常伯有續貂之誚,爛羊興關內之謠,甚非盛世所宜有也。
這封奏疏看似是在彈劾魏忠賢的罪名,但是魏忠賢已經死了月余,京師街頭的小孩子都知道了,窯子里的姐兒,都編成了曲唱的滿京城都是。
這工部都水主事,此時上的這道奏疏,其實目的就是彈劾當初攀附魏珰的臣工。
常伯有續貂之誚,爛羊興關內之謠,就是這道奏疏的核心。
常伯,是周朝的官名,最開始是從諸侯中選拔,而后多指皇帝身邊的近臣。這里指的是魏珰。
續貂之誚,晉朝皇帝的官員,都用貂做帽子的裝飾,后來八王之亂后,晉朝的貂不大夠用了,就用狗尾巴來頂替。其實就是暗罵八王之亂之后的晉朝封爵濫授。
爛羊興關內之謠,常作關內羊侯,也是個典故。
說的是王莽新朝滅亡后,更始皇帝劉玄,大肆封賞將領爵位,就有了爛羊頭,關內侯的童謠。隨后被赤眉軍和大魔法師劉秀給砸了場子。
隨后這關內羊侯就成為了地位卑下、濫授官職的代名詞,常與屠狗輩一同使用。
常伯有續貂之誚,爛羊興關內之謠,其實說的一個意思,就是在說魏忠賢權勢滔天之時,濫授官職爵位。
一道奏疏給魏珰兩個外號,狗尾巴和爛羊頭,這就是讀書人罵人的功力,沒有任何的臟字,而且處處引經據典,不由得你皇帝不信。
工部都水主事,不考慮沙河和南沙河明年的水運調度,不考慮白浮泉堤壩,不考慮堰塞湖可能造成的危害,光顧著黨爭,打壓異己,這就是大明朝的朝堂。
朱由檢嘆了一口氣,又打開了一封奏疏,隨即合上遞給了張嫣。
張嫣打開看了兩眼,一臉該來的終于來了的表情。
先帝遺孀久居乾清宮終于從內侍瘋傳謠言、坊間熱議,弄到了朝堂之上,朝臣們開始了上書勸諫張嫣移宮。
這第一封奏疏還只是試探,試探大明皇帝的態度。
是吏部尚書周應秋上書請旨,讓張嫣的父親張國紀回京。
請張國紀回宮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以張國紀做人質,威脅張嫣移宮。
當年移宮案中,主持移宮的有兩人,福王生母鄭貴妃和沒有什么名分的李選侍,李選侍是被英國公張維賢逼迫,才迫不得已的放了朱由校。
而福王生母鄭貴妃可不是那么好對付,兵科右給事中楊漣,御史左光斗、吏部尚書周嘉謨幾個人聯合起來,威脅鄭貴妃的侄子鄭養性,以鄭養性為質,逼迫鄭貴妃移居慈寧宮,才算是徹底掃清了朱由校登基路上的障礙。
而此時朝臣上書請張國紀回京的目的,其目的不言而喻。
“皇嫂以為如何?”朱由檢抿了一口茶問道。
張嫣放下奏疏,略有些遲疑的說道:“此時皇叔不批復,過幾日,那就不是一個周應秋上書請旨了,朝臣們請命的奏疏,會堆滿皇叔的御案,再過幾日就是廷議,再過幾日搞不好會有撞柱的戲碼。”
“皇叔還是準了吧。”
朱由檢搖頭說道:“暫且壓著,看看朝臣們的反應再說,不能他們一說,朕就答應。至少等他們撞完柱再說。”
皇權和臣權的博弈,節奏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行,否則被朝臣們牽著鼻子走的下場,就是另外一個漢獻帝罷了。
“萬歲爺。”王承恩匆匆進了正殿,俯首說道:“萬歲爺,臣在坊間聽到傳聞,鄭芝龍的使者今天早上到了,一進城,就盤下了兩棟酒樓,一棟十一萬兩銀子,一棟十五萬兩銀子,出手極其闊綽。”
“哦?”朱由檢來了興趣,探著身子問道:“大戶?!”
“大戶!”王承恩確信的點頭說道。
張嫣坐在一旁,看著眼里冒著貪婪的一對君臣,臉上寫著敲一筆竹竿的模樣,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不由扶額,連連搖頭說道:“皇叔這吃人的模樣,不把鄭芝龍的使者給嚇到?”
最近又到了放餉的日子,京城的糧餉還好說,都是固定的賬目,最近戶部盤賬也把賬目弄的井井有條,不算什么難事。
就是突然憑添了一筆皮島的餉銀,這二十多萬不在賬目的支出,可是愁壞了皇帝。
雖然西山煤局攤子已經鋪開了,但是九月一個月,也就弄了十數萬的銀子。
缺這十萬兩左右的餉銀,本來張嫣已經打算好了,把內監剩下銀子先填到皮島這個窟窿里。
“皇后千歲,這宮里眼看著也就十萬多兩銀子,還是萬歲爺前段時間讓黃立極詐賄弄的七萬多兩,以及西山煤局的利錢,這都給了皮島,宮里就開不了火了。”王承恩也是一臉無奈的說道。
大明皇帝實在是太窮了,但凡是出點事,大明皇室都有破產的危險,聽個戲,還得朝臣們請客的大明皇室,就是這么寒酸。
“考驗鄭芝龍使團誠意的時候到了。”朱由檢摩拳擦掌的說道。至于朝臣們說的關內羊侯的典故,他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賣官鬻爵那是盛世才需要批判的東西,現在的他,只看籌碼是否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