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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鄭家兩兄弟

  朱由檢對鄭家,非常喜歡。

  這種喜歡,哪怕現在年僅三歲的鄭成功的母親,是日本九州平戶藩田川氏,也擋不住朱由檢對鄭家的喜歡。

  沒辦法,鄭成功毀家復明那一刻,其大義,不僅是朱由檢,連韃清康麻子都得敬上三分。

  康麻子打敗鄭家,收復大琉球島,為了平復民怨,不得不親筆給鄭成功寫墓志銘,以四鎮多二心,兩島屯師,敢向東南爭半壁;諸王無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來給鄭成功定了民族英雄的基調,四處給鄭家人修祠堂,才沒有鬧得閩南復叛。

  鄭家是反出清廷,怎么也要混個貳臣的名分,結果閩南嶺南處處皆祠堂,也是韃清的無奈。

  鄭家的起家、鄭氏海軍的奠基人就是鄭芝龍。

  鄭芝龍是大明頂級海盜,從天啟四年,到天啟六年,僅僅兩年時間,就從賣履為業、為人縫紉以糊其口的走卒,變成了七百條海盜船,雄踞大明萬里海塘的雄主。

  而這個頂級海盜,因為大明的大方面政策是海禁,所以他的活動,被朝中的明公們,視為非法。

  朱由檢稱呼鄭芝龍的軍隊為海軍,不僅僅是因為鄭家海軍的艦船、武器、管理方式上極為先進,這一點不管是英屬還是荷屬東印度公司的船隊的規模和先進程度,和鄭家海軍,不遑多讓。

  而是因為鄭芝龍的設計理念,在鄭芝龍的理念里,他的艦隊,不僅僅是用來保護陸地,而是完全服務于海權和貿易。

  在理念上,鄭芝龍,甚至比已經享受了兩百年海盜紅利的泰西諸海盜國,更加先進。

  這就是朱由檢對鄭家如此重視的原因。

  鄭家派到京師作為使者的是鄭芝龍的長弟鄭芝虎。

  龍智、虎勇,笑傲海塘。

  鄭芝虎諢號蠎二,以勇武著稱,戰于海上,常常口含鋼刀,手持藤盾牌,船尾繩蕩躍至敵艦,格盜殆盡方罷手,兇名遠播,萬里海塘上,跺跺腳,波濤洶涌的人物。

  而此時的鄭芝虎來到了京師,明顯的不適應,哪怕是京城下著雨,足夠濕潤,這股寒意,依舊凍的他躲在棉被里瑟瑟發抖。

  “天使到。”酒樓外四夷館太常少卿高聲喊著,喊完之后,太常少卿就將腦袋躲在了暖閣里面,再也不愿意探頭。

  四夷館,由明成祖朱棣所設立,專門負責接待外國來使,鼎盛的時候,設有通譯近百名,太常少卿也曾經是能夠每日廷議、面圣奏報的人物。

  后來隨著大明海禁,連皇莊都經營不下去了,四夷館,也漸漸名存實亡,僅僅設有太常少卿一人。

  為何是四夷館接待?

  因為朝中的明公們,認為鄭家是海盜,是別國,才讓四夷館接待,這也是為何鄭芝虎一進京,就要買兩棟酒樓的緣故。

  而且這兩棟酒樓還是皇莊。

  財不露富是中原王朝的亙古名言,如此高調的炫富,完全是為了宣泄自己不愿住在四夷館那等憋屈的地方。

  鄭芝虎罵罵咧咧的打開房門,悶聲悶氣的說道:“你們皇帝可算是派人來了!你要是再不來!明日俺們就走了,剛進城就吃了一肚子的閉門羹,四夷館就兩間房,我們百十號人,住那兩間房去?”

  王承恩可是天子大伴,正經的司禮監提督太監,東廠提督,出門的儀仗和大紅色的蟒服,只要眼不瞎,就知道這位是大人物。

  “遠來為客,倒是天朝怠慢了。”王承恩說著打量著屋內的三個人。

  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娃娃,非常淡然的泡著茶水,手里還捧著一卷書,看到客人拜訪,才將手中的書放下,對著王承恩施了一個半禮,隨后又坐下,繼續泡茶,倒是把書放下。

  “這是咱家幺弟,鄭芝豹,南安庠生,若是這次歸附順利,大哥說讓他在京城讀書,這娃讀書讀的可好了,將來說不定能當個進士。”鄭芝虎巨大的手掌,用力的拍在了鄭芝豹稚嫩的肩膀上。

  鄭芝豹吃痛,卻只能搖頭,他這個二哥,向來如此,那是一雙殺人無數、血腥至極的手,他自己都不知道每次拍肩膀,能把人拍散架的感覺。

  但是能怎么辦,鄭芝豹又打不過鄭芝虎。

  “這位是?”王承恩沒有糾正鄭芝虎認知上的錯誤,事實上,按照大明的科舉制度,庠生,是不能參加科舉,中舉人、參加殿試進士及第。

  庠生是另外一條路,捐錢做了庠生,可入各地國子監,最后進京,做國子生,期滿出貢,也可充任縣官或教職,也算是另外一條仕途。

  王承恩這種事跟鄭芝豹這種粗人,也說不明白其中的區別,反而是對另外一位,器宇軒昂的男子,他十分好奇。

  “這是咱家哥哥,大哥手下的頭號軍師,鄭亢,亢龍有悔那個亢,大哥給起的名字。”

  鄭芝虎又一溜煙的鉆進了被子里,搓著手說道:“咱是個粗人,跟朝里這群明公們尿不到一個壺里去,大哥指定不放心,就把鄭亢派來了。這天,真的太冷了!”

  “鄭亢,見過王大珰。”鄭亢站起身來,行了個半禮,便不再言語。

  王承恩皺著眉頭看了半天,眼神里帶著審視,把屋中三人仔細打量了一遍,隨即心中大定。鄭芝虎打仗絕對沒問題,可是要說談判,還是得帶個智囊。

  “諸位遠道而來,萬歲爺特意囑咐,怕閩南勇士到了京師水土不服,特意帶了幾樣菜,由乾清宮小膳房烹飪,還帶了不少的食材,都讓內侍們搬到了酒樓的庫里了,三日一送。”

  “小酌兩杯?”王承恩卷了卷袖子,就要坐下。

  而鄭芝虎不情不愿的抱著被子,挪動著身子,坐到了桌前,伸出手想要喝茶,又蜷縮了回去。

  “你們北方這才十月初,就冷成這樣嗎?”鄭芝虎依然有點抖。

  鄭亢看著鄭芝虎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的搖頭說道:“你號蠎二,這到了京師,就凍成一條蟲了不成?看你這樣,回到閩南,說出去也不怕丟了大哥的面子。”

  內侍們在快速的傳膳,糟雞、香螺片、芋燒豬蹄、配上一道燕湯氽海蚌,再加一碗八寶紅鱘飯,三人小酌的局就攢好了。

  “閩南濕熱,蠎二呢,一直住在泉州,大哥在長崎(平戶藩)打拼的時候,蠎二也未曾跟著,后來一直在萬里海塘,大小琉球對付南掌(荷蘭)紅毛番,未曾受過如此冷的天,倒是讓王大珰見笑了,我們這一來,你看那樣子,哪里有海上蛟龍的模樣?”鄭亢拿著鄭芝虎打趣,打開了話頭。

  鄭芝虎緊了緊身上的衣物,沒說話,鄭芝豹給他的二哥端了一碗熱湯,嘗了嘗說道:“不是很燙,正好。”

  鄭芝虎端起湯滿口灌下,蒼白的臉色才稍微好些,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甕聲甕氣的說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倒是餓壞了。”

  王承恩左右看了看,端起了酒杯說道:“處處風簾傍酒壚,白甜新醅及麻姑,閩南麻姑酒,大家嘗嘗這京師的麻姑酒和閩南有何不同。”

  說完,王承恩一飲而盡,將杯子倒過來,示意酒已經喝盡了。

  王承恩看到鄭芝豹嘗湯的動作,就知道他們一行人的防備心理很重,到了京師雖然出手極為豪爽的買了兩個皇莊酒樓,卻連飯都沒吃一口,可見隨行的人,還未打點好一切。

  畢竟他們是萬里海塘的蛟龍,但這里是天子真龍的底盤,到這里,他們也只能盤著。

  “來來來,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吃飯,喝酒!”鄭芝虎幾口麻姑酒下肚,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將被子一甩,開始大口大口的吃飯。

  所有的飯餐,鄭芝豹都已經嘗過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小酌變成了暢飲,這場面終究是活絡了起來,鄭芝豹弱小的身體,總是在躲避他二哥的魔掌,不到十歲,身子骨還沒張開,怎么能喝酒?但是鄭芝虎一直灌酒,小家伙只能躲著,也算是熱鬧。

  鄭芝虎抱著王承恩的肩膀,大聲的吼道:“你都不知道那群紅毛番多么過分!王大珰,你到皇帝面前好好跟咱家皇帝說道說道,這算什么事啊!啊?!濠鏡!我大明的地頭上!我們到濠鏡進貨,出入的時候,那群紅毛番!一艘船就收三千兩銀子的過路費,這是做買賣?這是打劫!”

  “不過咱老鄭家是吃素的?想過麻六甲?一艘船沒五千兩銀子,讓他過?老子跟他們姓加斯巴德!”

  鄭亢拽了幾次,都沒把鄭芝虎的手拽開,無奈的說道:“王大珰,蠎二是個粗人,你別見怪。這杯酒,算是我提他向大珰賠罪。”

  “無礙,無礙。”王承恩將鄭亢手中的酒杯摁下,笑著說道:“蠎二是個敞亮人,咱家一個月前也是信王府的一個內侍,抻著萬歲爺的面子,人人恭敬罷了。”

  鄭亢想要把手中的酒杯舉起來,才發現王承恩的手,跟個鉗子一樣,力大無比,鄭亢自問自己常年在海上,雖然名為軍師,但是當年也是跟著鄭芝龍的打了不少的硬仗,可是角力一事上,居然輸給了看似瘦弱的王承恩。

  酒過三巡足矣,可惜蠎二突出的就是一個莽字,過了三十巡才罷休,不是蠎二不想喝了,是王承恩生生把鄭芝虎這個蠎二給喝的酣醉。

  不過王承恩還跟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與鄭亢攀談著。

  “王大珰抻著萬歲爺的面子,人人尊敬,就是不知道我們鄭家,能不能抻上萬歲爺的面子?王大珰不曉得,大哥他…”鄭亢說著說著別過了頭,兩個眼睛在燭光下,居然泛著淚光。

  “莫急,細細道來。”王承恩這才了然,喝了半個時辰的酒,這總算是說到了正事上,只不過他沒想到這開沒開頭,鄭亢先哭上了。

  王承恩聽鄭亢娓娓道來,才徹底明白了為何鄭芝龍三番五次的想要歸降,也才明白了這鄭芝龍如此想要投靠大明。

  王承恩出了酒樓,腳底下有點虛浮的走到了內監司,雖然他是北方人,喝酒都烈的緊,但是喝倒了兩個壯漢,他還是有些腿腳不聽使喚。

  “給咱家取點冰窖的冰塊來,醒醒神。”王承恩抬頭看了一眼乾清宮還是燈火通明,用力的眨了眨眼,混著冰水洗了把臉,猛地一機靈,才算是徹底醒了酒。

  王承恩趁著酒醒著,趕緊進了乾清宮,俯首說道:“萬歲爺,臣去了酒樓,把倆人都喝倒了,倒是知道了,鄭芝龍到底為什么這么多次想要歸附大明。”

  朱由檢聽到了王承恩的稟報,才了然的點了點頭,說道:“這都子時了,你也去歇著吧。”

  “今天臣當值乾清宮。”王承恩揉了揉有些醉意熏熏的眼睛,剛才冰水的勁兒過去了,酒勁兒上來,更是睜不開眼,他也沒想到這麻姑酒后勁兒這么大。

  “去睡吧。”朱由檢看著王承恩的模樣,搖頭說道:“也沒什么當值的了,都子時了,朕也要去睡了。”

  “臣領命。”王承恩看了看沙漏才恍然,俯首稱是,走到正殿門口過門檻的時候,居然沒邁過去,摔了一跤。

  朱由檢看完手中最后一份奏疏,剛準備去就寢,看到張嫣從偏閣走了出來。

  “我看懋德殿還亮著燭火就披了件衣物來看看,這都子時三刻了,皇叔還有奏疏沒看完嗎?劉太妃叮囑皇叔要按時休息,上次在慈寧宮都睡著了。”張嫣撩開了羅幕,有些擔心的問道。

  朱由檢點頭:“朕在等王伴伴,王伴伴去見了鄭家來使,朕就一直等著。王伴伴那個人皇嫂也知道,今日事,今日畢,不喜歡拖延。朕要是睡了,他一晚上睡不著。”

  “王伴伴那個樣,還不是跟皇叔學的?”張嫣坐到了偏案上,招來了近侍宮女,囑咐拿份夜宵過來,這餓著肚子睡覺更是難受。

  朱由檢將王承恩的回報,又給張嫣說了一遍。

  鄭亢剛開了個頭,就是痛哭流涕,其實主要原因,并不是鄭芝龍過得有多難,或者鄭芝龍常常抱怨,而是意難平。

  這世上最難平復的就是意難平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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