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化城很重要,對大明尤其的重要。
首先歸化城的互市,是大明朝的馬匹的最大來源,河套地區在歸化城順義王手中,倘若是歸化城丟了,大明將丟失最重要的馬匹來源,這對大明簡直就是一擊背刺。
在戰場上,沒有機動力,就沒有戰斗力,在沒有機槍問世的時候,騎兵一直是左右戰局勝利的勝負手。
哪怕是大明的隆慶和議,俺答封貢之后,大明朝在法理上,失去了名義上對河套地區的統治,但是換來了穩定的產馬,并且在三代人的教化后,歸化城已經和大明朝的城池沒有什么區別。
不管是明人還是蒙兀人,都在歸化城內,保商團的蒙兀騎卒和漢軍步卒聯合在一起,保證商路暢通,就是一個漢蒙合流的典型征兆。
俺答被封為了順義王,俺答長子辛愛黃臺吉在京城的國子監就學,而現在的順義王卜石兔,壓根就是在京城長大,哪里有一點蒙兀人的模樣?
也是因為這樣,卜石兔不得不借助俺答的妃子三娘子在歸化城的威勢,才繼承了順義王爵,可是三娘子死后,卜石兔就遭到了很多蒙兀人的反對,而土默特部的頭人素囊臺吉,就是反對卜石兔的旗幟。
而林丹汗西進,意圖染指歸化城已經成為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情況下,大明的朝臣,卻從來沒有人意識到,歸化城已經成為了大明與建奴博弈的關鍵。
歸化城失,則大明無馬。
歸化城失,則關外民心盡喪。
歸化,歸化,就是大明朝在關外樹立的一個典型,當大明朝連自己樹立的歸化典型,都被拔掉,大明在關外的影響力,將會趨近于零。
會造成怎么樣的惡果?
本來在大明和后金之間搖擺的部族,將會徹底倒向后金。
大明日頹,后金如日中天,失去了歸化城最后一個成功歸化的典型,大明在關外變得一無所有。
這就是在廣漠草原上,大明最后的一根釘子,這根釘子丟了,釘在關外西虜、建奴心中的最后一根枷鎖就會失去,代表著投靠大明不再是一個明智之舉,而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只要關外百姓心向大明,那黃臺吉就沒有任何入關的可能,后方動蕩,黃臺吉不能收攏西虜各部,他就沒有穩定的后方,就無力南下。
這就是歸化城的意義。
但是從始至終,朝廷沒有人看到歸化城存在的意義。
比如浙江巡撫彭應參的奏疏就說思天下財賦歲入不過四百萬,北虜款貢浸淫至今,歲費三百六十萬,罄天下之財僅足以當虜貢!
而兵科給事中張貞觀對這次林丹汗南下征伐歸化城的意見也是中國款虜歲以百萬計,和款二十年,則已飽虜二千萬矣!虜有二千萬之增,則中國有二千萬之損,即虜不渝盟,中國亦且坐困,恐異日憂方大耳!
對于歸化城的定義,朝臣們普遍認為耗費太大,一年光是從北虜買馬就高達三百六十萬銀,實在是讓朝廷入不敷出。
但是歸化城被林丹汗滅了之后,這三百六十萬的購馬的錢,依舊得用于購馬,甚至需要花費更多的銀錢,可是所購買的戰馬不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遠遠低于歸化城還在的時候,駑馬無數,邊軍疲憊。
因為河套丟了,林丹汗可不是順義王。
這和崇禎二年裁撤驛站是一個論調,水馬驛和遞運所冗員過甚,需要裁撤精簡,可以省銀六十余萬。可是最后省出來的銀子,有一分錢到了太倉嗎?沒有,這筆錢一分錢不少花,得撲買給民間,繼續承載遞運和配驛。
這都是一個邏輯,這些錢都是必要的開支,壓根就省不出來,裁撤精簡驛站和坐看歸化城敗于林丹汗之手,對于大明朝來說,沒有任何益處。
倒是讓居中斡旋的明公和大戶們,吃的膘肥體壯。
典型的左手換右手,挖大明的墻角的行徑。
朱由檢對此有深刻的認識,因為這一幕似曾相識。
大明失去東南亞,就如同美帝失去菲律賓。這顆釘子丟了,那大明再沒有攪動關外的實力。
他沒想到耿如杞居然也知道歸化城的意義所在,而且還說的頭頭是道,對于如何應對林丹汗的南下,耿如杞也做了周密的安排。
“素囊臺吉此人不死,則歸化城必危,誅殺此獠,方保歸化城安泰。”耿如杞面露兇色的說道。
素囊臺吉和卜石兔爭奪順義王爵的繼承權,最終因為卜石兔與俺答汗的大妃三娘子合婚,爭取到了三娘子的支持,卜石兔贏得了王爵的繼承權。
素囊臺吉所率領的土默特部右旗就是歸化城的內鬼。
合婚,男女雙方各用一順紅紙的折子,寫上出生年、月、日、時,看看八字,就叫合婚。
卜石兔是扯力克的長孫,而扯力克是俺答汗的長孫,卜石兔叫三娘子為高祖母,但是依舊合婚。
所以代善哪怕是真的和烏拉那拉氏有染,其實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努爾哈赤還是為了穩住海西女真罷了。
因為海西女真心向大明,努爾哈赤攻伐葉赫部之時,大明也支援了很多次,可以說是仁至義盡,時至今日,海西女真一些部族,依舊是口服心不服,隨時可能叛后金入明。
“楚材久居大同,對歸化城了若指掌,決勝千里之外,真乃是帥才也。”朱由檢不由的點頭,不清理掉內鬼,這歸化城保衛戰,壓根就無從談起。
耿如杞俯首說道:“承蒙皇上謬贊,臣還請百人誅邪隊隨行,順義王卜石兔也想殺素囊臺吉,這么久都沒殺掉,就是缺一隊精銳。”
“有個百戶叫郭尚禮,手下百人隊乃是悍兵勇卒,精于騎馬射箭火銃,交給你了。”朱由檢點頭,滿足了耿如杞的要求。
“還有什么想法嗎?”朱由檢抿了口茶。
耿如杞想了想,說道:“沒有了。”
兩個人無由來的一陣沉默,朱由檢知道耿如杞想要錢。
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打仗是一件很費錢很費錢的事,而此時林丹汗南下攻伐歸化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大明想要保住歸化城,就得打仗。
耿如杞很需要錢,但是大明皇帝沒錢,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
這種不給人找麻煩,不揭短的大明朝臣,真的是一個好臣子,但是朱由檢想了很久才說道:“皇嫂,內帑是不是還有前幾日西山煤局送來的七萬兩銀子?給耿如杞帶去吧。”
張嫣從袖子里掏出一個賬本,仰著脖子思慮了片刻說道:“可以帶走十萬兩。”
張嫣說著話從王祖壽手里拿過了筆墨紙硯,寫好了支銀的懿旨,遞給了大明皇帝。
朱由檢為之一愣,這十萬兩也給的太輕松寫意了些吧!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只進不出的張嫣嗎?
這可是十萬兩白銀啊喂!
除了先帝陵寢,宮廷內的最大一筆開支。
“謝萬歲!”耿如杞雖說有些驚駭,但還是接過了懿旨,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耿如杞依舊是暈乎乎的,這大明皇帝什么時候這么大方了。
朱由檢有些好奇的看著張嫣的賬本,左思右想是不是拿過來看看比較合適。
要知道,崇禎九年,孫傳庭出任陜西巡撫,組建秦軍,伏殺闖王高迎祥,平定河南農民起義從京城走的時候,就帶著六萬五千兩銀子,從京營帶了五千人。
孫傳庭帶回來了高迎祥,帶回來闖王被平定的消息,河南平定的消息,隨后清軍入關,孫傳庭奉命回京勤王,便鋃鐺入獄了。
大明的人才都在詔獄之中,并非浪得虛名。
“冬天到了,煤精的銷量大量增加了,前幾天徐應元進京送到宮中十七萬兩銀子,帶走十萬也不是不可以,畢竟歸化城是大事。不能耽誤了。”張嫣看著好奇寶寶一樣的朱由檢,笑著解釋道。
朱由檢瞬間覺得涂文輔和徐應元變得討喜了幾分,笑著說道:“過年的時候,讓他們回來過年吧。”
宮里的宮女其實還好些,到了特定的歲數,如果沒有被皇帝看上,又不喜歡深宮,就可以離開皇宮,到了民間,在婚戀市場還是有一點的地位。
但是涂文輔、徐應元這些宦人,壓根沒有可能出宮,因為身體殘缺,他們若是在宮里失了勢,多數下場都極其的凄慘。
涂文輔、徐應元為何這么拼命的在西山煤局賣力?是因為他們知道,離開了皇帝,他們什么都不是。
即使過年,他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皇宮就是他們這些大珰的家。
魏忠賢得勢之后,沒有照顧原來的家庭,除了客氏以外,估計他自己也不愿意去看見家人。
“我覺得還是再等等,等到十二月底,涂文輔和徐應元進京賀歲的時候,再告訴他們留在宮里過年,失去權勢的時間越久,他們就會越發珍惜,這也算是個教訓。”張嫣還是決定壓一壓,西山煤局一切正常,張嫣并不否認兩個人的功勞,但是馭人之術,就是講究一個度。
“田爾耕那邊和那個無為老母見面,怎么樣了?這都拖了多長時間了?”朱由檢疑惑的問道。
而此時的田爾耕,再次收到了無為老母的邀請,邀請他到金水樓一敘,而田爾耕看著手中的書信,還是沒當回兒事,繼續忙碌著自己的工作。
他現在接了個大活!
這活兒忙得他暈頭轉向的同時,也終于體會到了作為一個軍人本身的榮譽感。
這讓他樂此不彼。
抓耗子,依舊是抓尚虞備用處的建奴間諜。
根據英國公提供的密諭的巡鋪情報,對可能聚集的建奴進行圍剿,就是現在田爾耕的主要工作,而且他還多次親自上陣,哪怕是有所負傷,也不愿停下。
至于無為老母這種貨色,哪里有抓建奴有趣?
在這個抓建奴的過程中,田爾耕也逐漸的意識到了,建奴的狡詐,遠超大明所有人的想象,這些建奴在活動的時候,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超過一盞茶的時間,而休息,就在京師城下那數不清的排水渠里。
所以錦衣衛的人都稱他們是耗子。
同樣這讓田爾耕趙開始正視他過去瞧不上的建奴。
忍耐,他們可以在臭烘烘的排水渠里,一待就是十幾個時辰,水不喝,飯不吃,這份忍耐力,田爾耕自問沒有。
節省,田爾耕不止在一次的查案中,發現建奴的節儉,每次吃飯都會吃的一干二凈,掉到地上米粒也會撿起來,擦干凈吃掉。
狠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田爾耕不是一次,綴著建奴,發現他們可能會為了送一份情報出城,會前赴后繼的不停試探,即使已經死掉了數人,但是一些有價值的情報,依舊被建奴送了出去。
而他們的刺殺,如同附骨之疽,連綿不絕,戶部尚書畢自嚴已經被刺殺了數次,即使不成功,但是畢自嚴也需要萬分的小心,冷不丁射出的暗箭。
這也客觀的反應了建奴的決心,而這個時候,田爾耕才認識到,皇帝所說的建奴入關勢在必行的內在邏輯。
遼東的米價一石五錢,并不是他們哪里產糧便宜,而是因為貧窮,而貧窮的本身就代表著遼東的苦寒,而這種苦寒之下成長的建奴,對于入關有著天然的渴望。
這讓田爾耕忌憚的同時,也十分興奮。
而田爾耕終于肯定了萬歲給他的建議,重新招募錦衣衛時,以蒙兀和九邊軍卒為主。
只有在苦寒之地廝殺的人,才能對付這些從遼東走來的渾身帶著冰雪味道的建奴。
“這娘們,老子忙的很。”田爾耕隨意的將手中的書信仍在了地上,接到密諭,西城區出現建奴的一名牛錄額真,牛錄是遼東的話,其實翻譯過來就是大箭。
而大箭手下的人有多有少,多則百人,少則十數人,但是每抓捕一個牛錄,最少能夠挖出十幾個建奴的藏身之處。
耿如杞帶著皇帝的圣旨,前來北鎮撫司調度郭懷禮的百人隊,看到錦衣衛形色匆匆,就上前聞訊。
“郭懷禮在通惠河四營,你去那里尋他,吳千戶,你帶耿巡撫去一趟。”田爾耕匆匆的帶著一隊錦衣衛快馬加鞭的趕往西城。
吳孟明看著官復原職的耿如杞,略微有些尷尬,他是當初主審耿如杞的千戶,五毒刑罰,是當初魏珰的交待,他只是執行者,但是現在耿如杞官復原職已經是山西巡撫,封疆大吏,這讓吳孟明有些訕訕。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也不知道耿如杞在皇帝面前到底給自己上了多少眼藥。
“耿巡撫,這邊請。”吳孟明小心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