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爾耕忙著抓老鼠,耿如杞帶著銀兩的車駕和一百隨行的大明錦衣衛,開始奔著大同而去。
而兵部尚書孫承宗忙著薊門火藥局的事,得知皇帝給他找了一大批會騎馬射箭,精于馬戰的軍卒,簡直是喜上眉梢,晚上還小酌了兩杯,嘟囔了兩句大明英主。
袁可立,袁軍門最清閑,每日喝喝茶,海陸相犄角的戰略得到了大明皇帝的認可,是他這四朝元老,誥五世恩榮的軍門,這些年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張維賢張國公,對密諭有著不可說的執著和熱愛,窺探隱私大概是每個人的愛好,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的明宮密史出現,再加上民信局開始介入情報工作,他需要與東廠交接情報工作。
王在晉如同修了閉口禪一樣,對大明皇帝的議和方略,只字不提。
這就是大明武官對皇帝議和的態度,不支持,但是絕對不反對。
他們是不想成為歷史罪人,既然大明的皇帝親自擔負起了這個責任,他們自然樂意看著議和推進。
至于袁崇煥,因為職位的問題,連上廷議的資格都沒有,被皇帝任命,卻遲遲不肯放起出京,讓袁崇煥每日借酒消愁,雖然遼西走廊上的關寧軍的幾個指揮使不停的在給他寫信,阻止大明皇帝議和,但是袁崇煥只能用位卑言輕來搪塞。
袁崇煥不是沒有努力過,但是他的恩師孫承宗對待他的態度,可以用冷漠來形容。這讓袁崇煥更加惆悵不已。
“萬歲!此時議和,豈不是長建奴志氣,滅我大明的威風嗎?!臣以為此時萬萬不可!”禮部右侍郎錢謙益慷慨激昂的說著,他已經通過內侍,知道了他自己就是前往和談的大使,當然是極力去爭取,不要讓大明皇帝議和。
“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其馭北虜、西番、南島、西洋諸夷,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薄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萬歲此時議和,置大明祖宗蒙羞!”李國普身為禮部出身的閣老,自然要跟隨禮部的步伐。
禮部左侍郎劉鴻訓同樣站了出來,效仿孫傳庭那樣將自己手中的官帽子摘了下來,放在了長長的御案之前,大聲的喊道:“萬歲!”
只是讓劉鴻訓略微有些尷尬的是,大明朝的皇帝并沒有搭理他,甚至沒有任何的回應。
而作為大明皇帝喉舌的司禮監,也是一言不發的看著禮部、吏部對議和的反對。
文華殿的廷議,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當中。
而朱由檢在重重帷幕之后,拿著嘉靖皇帝的小銅錘,笑著說道:“皇嫂,你知道現在為何是這樣?太保袁可立喝茶,孫承宗當做不知道議和,田爾耕干脆沒來上朝,反正御史也不敢扣他的餉銀,弄了個千戶替班,王在晉更是一言不發,大明的武官們對議和不反對,但是禮部和吏部如此強烈反對嗎?”
張嫣撩開了珠簾,好奇的問道:“這是為何?”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四夷館隸屬于鴻臚寺的禮部,而四夷館這種傾向于外交向的官員,在朝中應該扮演的是鴿派,勸萬歲三思而后行,不輕易動武才對。
而兵部和太保,嚴格來說都是國防安全,他們手里拿的劇本,應該才是鷹派,因為只有對外作戰,才能加官進爵,而只有打仗,他們的地位才會壓過文臣。
武官們,應該勸萬歲激進,恨不得一年拿下廣寧府,三年打到沈陽城,五年掃庭犁穴,畢竟只有這樣,才能拿到更多的預算。這才是大明武官們應該扮演的角色。
但是現在禮部在勸萬歲不要議和,要打到底,武官們卻默不作聲,坐看大明皇帝去議和。
祀戎倒置,這就是大明朝現在的窘迫。
“若是李閣老、劉侍郎、錢侍郎想打,那就三位去好了,反正我在薊門火藥局,給萬歲看門,挺舒坦的。”孫承宗突然開口說道。
若是有一天,博一個孫少保的美名,那豈不美哉?!
種少保是種師道、岳少保是岳飛、于少保是于謙、戚少保是戚繼光,要再多一個孫少保,孫承宗做夢都能偷著樂,回去祭祖的時候,那祖墳不冒幾股青煙,說不過去。
他要把火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不能讓年輕的大明皇帝獨子一個人承受壓力。
畢竟大明皇帝還是太年輕了,若是一時間被禮部這些巧舌如簧的官員忽悠了,好不容易走到現在的議和步伐就會為之停頓。
“你!”李國普憤然起身,朗聲說道:“大敵當前,卻畏首畏尾,以言語相譏諷嘲弄,有何顏面擔當四海同盟盟主,有何顏面自稱東林黨魁!”
李國普本身是楚黨,后來投了閹黨,對東林這群道貌岸然的小人,向來沒什么好話!
“那你倒是去呀!”孫承宗直接站了起來說道。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聽聽萬歲怎么說。”袁可立拉住了孫承宗,滿臉笑意的說道。
朱由檢把玩著手里的小銅錘,對著張嫣說道:“皇嫂,朕給你講個故事。”
“有一典吏問一老農:如果你有一百畝地,你可以獻給萬歲嗎?老農回答:可以!”
“典吏又問:如果你有一百萬兩金花銀,你愿意獻給萬歲嗎?老農回答:我愿意。”
“典吏三問:如果你有一頭牛,你愿意獻給萬歲嗎?老農回答:我不愿意。”
“典吏疑惑:為什么你愿意獻一百畝土地、獻一百萬金花銀、一頭牛卻不愿意獻了呢?”
“皇嫂你猜老農怎么說?”
張嫣皺著眉頭,這故事他真的是第一次聽到,她緊蹙著眉頭搖了搖頭,她真不知道。
“老農非常窘困的說:因為他真的有一頭牛!”
張嫣掩嘴輕笑,隨即就明白了為何,戎官為何對議和一言不發。
因為禮部的官員可以在京城打嘴炮,嘴炮打得不好,頂多一頓廷杖,驅逐出京罷了。但是兵部可是要直面八旗鐵騎和建奴的紅夷大炮。
這就是一個翻版的,兵部真的有一頭牛的故事。
是大明戎官畏戰?其實不是,是大明現在真的打不過建奴。兵部要直接承擔招納新的青壯入伍的壓力,連五千人的薊門火藥局,都犯了多大的難?
而青壯入伍,大明的土地就只能荒廢,耕地在農耕時代是一件費力氣的事,青壯都進了衛所,誰來耕種?所以戶部也是沉默。
是大明九鎮的軍卒失去了勇氣嗎?其實并沒有。
崇禎末年,大明皇帝都能組織起來松錦之戰,這種大規模作戰,差點就一戰定北的集群作戰,其實大明的軍卒依舊勇武。
但是大明眼下的問題就是,薩爾滸之戰十二萬九邊精銳,是因為楊鎬的輕敵冒進,廣寧之戰十四萬精銳,是因為王化貞駐營三岔河。
這種指揮層面的重大失利,結果卻是熊廷弼傳首九邊。
大明九鎮軍卒的壓力很大,他們不敢把自己的命,交給坐而論道、紙上談兵的明公,就是現在的核心問題。
傷痛,需要時間去撫平。
是大明的百姓不理解國朝的苦難嗎?其實也不是。
大明的百姓們的抵抗意志是極為堅定的,對于建奴入關的抵抗,一直持續到了永歷年間。
所以,此時議和,對于大明絕對是一個好的選擇。
用一張廢紙,能夠換來時間來撫平傷痛,恢復人丁,補足邊鎮軍力,營造火器。這對大明來說,絕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禮部的官員,為的就是清名這兩個字。
扣帽子誰不會扣?
大明皇帝就借著玩笑話,陰陽怪氣的扣給了禮部眾多官員一頂唱高調的帽子。
禮部左侍郎劉鴻訓抱回了自己的官帽,戴在了頭上,不再言語,他要求的清名已經求到了,議和的一切不良后果,都由萬歲本人承擔。
李國普還要說話,就被劉鴻訓拉住了,到這里,這出戲就唱完了。
反正出使的是錢謙益。
李國普思量了片刻,長長的嘆氣。
大明眼下為何如此狼狽?
“萬歲,不是臣推脫,但是真的不能議和呀!”錢謙益發出了最后的悲鳴。
而朱由檢樂呵呵的說道:“皇嫂你看,錢侍郎多開心。”
廷議還在繼續,而朱由檢也從羅幕之后,來到了文華殿,主持廷議。
朱由檢最近的這一系列的外交動作,除了弱化建奴的實力之外,還有借力打力的意圖。
齊秦互帝的把戲,不僅僅是讓關外百姓看到建奴的狼子野心,也是讓大明的明公、勛戚、豪商、鄉紳們看到建奴的狼子野心。
本來大家坐在桌上吃蛋糕,建奴要把桌子掀了再組一個局,誰會樂意?這比讓大明百姓入股還要可怕。
畢竟百姓入股,也就是少吃幾口的事,泥腿子才要幾分利?他們照樣能吃的肥頭大耳,享受現在的生活。
但建奴入關,是要掀桌子。
騎劫換樂毅的把戲,也是相同的道理,一旦建奴封鎖邊關,那就是代表你死我活的局面,也能夠驚醒一大堆裝睡的人。
讓他們清楚的知道,掀桌子的人來了。
可惜了,建奴的兩次應對,可以用優秀來形容,朱由檢并沒有撈到最大的好處。
但至少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大明朝的朝臣們,終于有些人開始正視建奴問題。
這是好事,至少承認了現在敵強我弱,攻守之勢異也是個好的轉變。
大明國力扛鼎,只要認真起來,解決遼東問題,不是太困難之事。
廷議的議題結束,大明的朝臣們都等著皇帝宣布散朝。
而這次的議和,朱由檢更是想讓朝臣們分成議和派和主戰派,如此一來,之前的東林閹黨之爭,也可以緩解一下。
可惜了,主戰派的戰斗力,實在是太弱了。
朱由檢語重心長的說道:“耿如杞這種官員還是少的,在獄中飽受五毒之苦,出獄之后,聞邊關告急,只問朕要了一百錦衣衛就準備奔著大同而去,一百錦衣衛能做什么?朕不知道。朕不通軍事,所以朕給了他十萬兩銀子,希望他此行可以順利些。”
吳孟明頓時覺得滿腦子的汗,田爾耕抓牛錄大箭去了,他替田爾耕參會,結果萬歲最后突然談起了耿如杞之事。
孫承宗眼前一亮,站起身來說道:“萬歲,薊門火藥局的錢糧倒是籌備齊全了,但是山西、陜西欠餉之事……”
見縫插針!
朱由檢看了孫承宗一眼,眼神里都是威脅,皇帝家沒有余糧!
孫承宗訕訕的坐下,山西欠餉已經弄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再拖一段時間,山西、陜西民亂,將會徹底被點燃,而擁有了基層軍將的民亂,其戰斗力,絕對不是之前民亂那樣簡單可以平息。
要是今年冬日不下雪,來年春天干旱,那情景,孫承宗忍不住的打了個寒戰。
這一點,孫承宗多次提起,皇帝也十分認同,甚至將陜西、陜西、湖廣、川蜀都添加到了可能民亂的范圍。
但是皇帝卻從來不出政策去解決,這種不聞不問,讓孫承宗更加憂心忡忡。
“吳千戶,王化貞案子審的怎么樣了?”朱由檢說起了王化貞,已經重啟審訊這么久了,為何鎮撫司到現在都沒有結案呢?
“王化貞必死,隨意攀咬了很多人,有真有假,錦衣衛已經在全力督辦了,有很多都是陳年舊案,需要細細走訪。”吳孟明趕忙站起身來說道。
朱由檢嚴肅的問道:“那現在查到了什么地步,他的罪名定好了嗎?是不是可以對朕、朝臣、九邊軍卒們交待一部分呢?”
“朕的意思并不是妨礙北鎮撫司辦案,但是不管是朕,還是在坐的諸位,亦或者是京官千人,各州府縣七千余朝廷命官,九鎮百萬軍卒,兩萬萬大明百姓,都需要這份交待。”
吳孟明仔細思考了下,才驚駭的問道:“萬歲的意思是,將已經定性的罪名,官刻后傳閱天下?”
“然也。”朱由檢點頭。
吳孟明咬了咬牙,想到了耿如杞就是一陣哆嗦,他現在有些懼怕,但最后還是說道:“萬歲,至少得到明年開春。否則有些人提前收到了消息,可能會銷毀證據,無法坐實,還請萬歲明鑒。”
“那就慢慢辦吧。是朕心急了。”朱由檢點頭,王化貞一案牽扯甚廣,提前公布案情,的確是會造成不可預知的后果。
“謝萬歲。”吳孟明直接一個大禮,弄的朱由檢都有些懵。他不知道吳孟明是耿如杞的主審官。
吳孟明出了文華殿的時候,整個衣襟都被汗浸濕了,他忽然想到了死灰復返的典故,下定決心,對詔獄里的那些官員,好一點。
耿如杞忙的沒空參他,但是下一次,他還能躲得過去?
朱由檢回乾清宮的時候,忽然感到臉頰一涼,抬頭看著天空,天空居然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雪花。
“下雪了。”朱由檢眼睛瞪得老大,興奮的大聲的喊道!
“下雪了!下雪了!”朱由檢提著下擺,在大雪中,撒起歡跑了起來。
“至于嗎?”張嫣有些疑惑的接過了傘,看著雪地中如同頑童的朱由檢,頻頻搖頭。
張嫣轉過頭來,對著王祖壽說道:“王大珰,去送把傘。別回頭著涼了。”
王承恩在的時候,這些根本不用特意交代,王伴伴比她這個皇嫂,更在乎大明皇帝的一切。
“下雪了呀,天助我也。”朱由檢抻著雙臂,擁抱著大明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