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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春秋自有公斷

  “錦衣衛京營二十六衛,勛戚累年恩封,是勛戚的地盤。”

  “城中的群小家人,盤根交錯,明公經年累月,那是明公的人。”

  “城外山魈黑眚,是遷富戶近百年的經營,還有邪魅作祟,隱于山林民舍,不知凡幾。”

  “建奴所圖之大,絕非偏居一偶,此次建奴、勛戚、明公、富戶、邪魅聯手,皇叔不必如此心急。”張嫣還是勸了一句,雖然知道大明皇帝決定好的事,她再怎么勸說,也是白扯。

  “朕退一步,他們就會進一步,大明已經退了太多次了,已經退無可退了。”朱由檢搖頭,還是決定出巡。

  等過完年,大明的皇帝要收拾陜西的爛攤子,浙江的鹽商,就這兩件事,就夠他喝一壺的了,和明公們繞來繞去,其實無聊。

  “韓爌還是稱病不肯歸京,東廠的番子上門,他就上了不入仕的奏疏,看來是打定主意不蹚渾水了。申時行倒是進京了。”張嫣憂心忡忡的說道。

  申時行?

  萬歷皇帝在大明朝絕對不屬于明君行列,也就是比扣門天子朱祁鎮高一個檔次罷了。

  就從他在張居正死后,抄了張居正的家,廢了張居正所有的政策來看,就造成了兩個后果,一個是人亡政息,另外一個是求榮得辱。

  萬歷皇帝當年想要立現在的福王朱常洵為太子,他想廢長立幼,被眾大臣極力反對,首當其中的就是張居正當年的副手,申時行。

  申時行極力反對萬歷皇帝廢長立幼,皇帝與朝臣們的這段沖突,被稱為國本之爭,而申時行是其中的獲勝者,他封駁了皇帝的圣旨,確定了朱常洛的太子之位。

  此時申時行進京,讓朱由檢聞到了一股風雨欲來的味道,他眉頭一皺的問道:“他來干什么?”

  王承恩低頭說道:“說是親自押解白糧入京,浙江巡撫在浙江試點攤役入畝,申時行這個明公哪怕是進士及第,也是有役在身。”

  “不過坊間都在傳,申時行此時回京,是怕有人給福王招魂。”

  給福王朱常洵招魂?

  福王朱常洵活得好好的,再過十四年,福王才會被李自成從洛陽的王宮里拉出去,和梅花鹿一鍋燉了,弄一桌福祿宴,現在這才天啟七年十二月,還未改元,這怎么就給福王招魂了?

  不過朱由檢很快就懂了王承恩在說什么。

  大明朝的皇帝和明公的矛盾如此的明顯,遠在浙江的申時行都知道了此事,自然是要進京了。

  誰最害怕福王朱常洵登上皇位?

  申時行。

  因為當初是申時行,斗倒了萬歷皇帝,別了萬歷皇帝十五年的勁兒,才確定了朱由檢的父親,朱常洛的太子之位。

  朱常洵要是得登大寶,他申時行第一個落不到好去。

  “還真是應了那句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啊,朕記得前幾天,申時行還上了奏疏,說朕沒有廢了南直隸的織造辦,是禍國殃民之舉,而不督促浙江巡撫停止攤役入畝,是枉顧民情,這就進京穩定局勢了?”

  朱由檢皺著眉頭看著大明京師的二十多個坊市,語氣有點陰森的問道:“是誰在給福王招魂?”

  “暫時還不清楚。”王承恩膽戰心驚的說道。

  萬歲爺這是生氣了。

  “所以說,朕的錦衣衛和東廠都不知道的事,但是申時行遠在浙江外就聽到了傳聞。”朱由檢嗤之以鼻的說道。

  “臣無能。”王承恩感覺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倒流,俯首說道。

  “這不怪你。”

  朱由檢并不打算怪罪東廠,事實上,錦衣衛主外,東廠主內,因為宦官和文官不合,那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宦官很難和文官尿到一個壺里去。

  但是錦衣衛不一樣,錦衣衛里世襲的了多少千戶、指揮同知、都督?這些本來應該是大明皇帝擁躉的家伙,卻和大明的明公們狼狽為奸。

  朱由檢稍微思慮了片刻,說道:“讓田都督把南鎮撫司查辦一下,田秀英的父親田弘遇,褫奪吧,也不用回鄉了,閉門謝客六個月,自我反省吧。”

  其實上次王承恩提到了田弘遇阻攔抽調身家清白的良人,前往勇字營擔任校尉軍將的時候,他就有點疑惑。

  現在看來,錦衣衛內部有一股力量在故意攔截消息,否則大明的鷹犬,嗅覺連個老頭子都不如?

  田爾耕是個人,他當初干掉了駱思恭,才登上了錦衣衛左都督的頭銜,提督北鎮撫司和錦衣衛諸將。

  而現在駱思恭的兒子駱養性,還在南鎮撫司擔任南鎮撫司僉書。

  這是田爾耕的政敵。

  洪武年間,駱養性的八世祖駱以誠,就已經跟著朱重八起兵,落籍于燕山中護衛。

  而第二世的駱寄保、駱寄善兩兄弟,跟隨燕王靖難,相繼被授予濟陽衛正千戶。幫著燕王梳理了錦衣衛,帶到了北京城里。

  而后三、四、五、六、七世,都是錦衣衛指揮同知或者都指揮使。

  駱家,已經掌管錦衣衛高達兩百余年,世世代代都是錦衣衛的頭號人物,此時短暫的被田爾耕壓制,但是錦衣衛上下軍戶們,其實心里對駱養性是否能夠擔任錦衣衛左都督,都抱有觀望的態度。

  就比如說,現在在昌平有一村寨,進門的牌額上,就寫著“錦衣總憲”,這就是駱家的村寨,因為整個村寨的耕田,都是駱家的地。

  駱家,是真正的錦衣衛世家。

  而錦衣衛的世家,到了清朝逆風直接投了,駱家對的起大明朝供養的兩百年嗎?

  五月初一日,聞清軍大兵至,臣于初二日早即傳官旗百姓,開門獻城,出郊迎接叔父攝政王駕。臣率領錦衣衛官校齊備駕儀,伺候叔父攝政王(多爾袞)陞殿,臣當即投誠面見。(出自順治二年十一月,駱養性的《為申明臣功以明心跡疏》。)

  駱養性搖身一變,成為了清朝的天津總督后,收集海舟、招撫土居、安神流寓、惠通商賈、安撫人心,而后又請旨,豁免明季加派錢糧,止征正額并火耗,被多爾袞稱贊:我國家萬年有道之長,實基于此。

  這就是眼下忠肝義膽的駱家,在明公口中,大明錦衣衛左都督做好的接班人,彈劾田爾耕的奏疏里,都會提一句,駱養性良才,可堪大用。

  天啟四年,田爾耕打掉駱思恭的理由是皓首耆年,不肯引例,年邁的駱思恭不肯讓出手中的權力,招致了天啟皇帝的猜忌,才讓田爾耕成功上位。

  哪怕如此,天啟皇帝也不得不給駱思恭的兒子駱養性,一個南鎮撫司僉書的職位,來安撫駱家。

  大明從未薄待駱家,但是養士兩百年,到了用的時候,士人望風而投,神州陸沉。

  而田爾耕的另外一個政敵,就是現在田秀英的父親田弘遇了。

  由揚州五品游擊將軍,一步步的爬到了現在的指揮使的地步,就瞄著田爾耕的左都督二品大員的位置,虎視眈眈,就等著一口吞下田爾耕。

  朱由檢能做的就是幫田爾耕擺平田弘遇,至于另外一個阻力,只能田爾耕自己擺平了。

  田爾耕從品行到私德,再到行事風格,都有濃烈的妥協思想,這一點是朱由檢很不喜歡的,但是田爾耕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聽話。

  皇帝讓他查明公的借名財產,田爾耕就去查了,而且還把賬目交到了戶部,畢自嚴做了一本京官財產的大帳,成為了朱由檢手中的大殺器。

  如此一對比,田爾耕倒是顯得眉清目秀了起來,而且最近干得真不錯。

  若是讓駱養性去查呢?

  駱養性大概會說一句:言官果有罪,當明正典刑,與天下共棄之!今昏夜以片紙付臣,殺二諫官,依照《問刑條例》臣不敢奉詔。

  這是駱養性擔任大金吾之時,有熊魚山、姜如農兩個明公,上書言事獲罪,崇禎皇帝夜里讓內侍去送紙條,要把這兩個言官殺了。

  駱養性直接選擇了抗旨。

  皇帝賜死,乃是非刑之正,凌駕于大誥和大明律之上,常常用于處決一些不太方便處決之人,并不需要問宰御批。

  既符合流程,更符合程序,皇帝嘛,沒點特權,怎么叫皇帝呢?

  比如誅邪隊干掉那些黑眚和山魈,誅邪隊有什么流程正義嗎?

  完全沒有,直接奉辭伐罪,要么就地處死,要么吊死在了通惠河六閘營的旗桿之上,曬成了干兒。

  錦衣衛處死那些尚虞備用處的建奴,和建奴收買的一些走狗,壓根就沒過堂,說殺,就全都砍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有一個敢跳出來,說皇帝做的不對嗎?

  但倘若朱由檢并沒有下殺令,這些錦衣衛做事束手束腳,倘若是抓活的,抓到了京師,朱由檢敢保證,走流程走到最后,怕是一個個混個流放或者杖幾十的刑罰。

  等那些黑眚山魈出了獄,又是新的黑眚山魈,這樣一來,黑眚山魈怎么可能抓的完,清的干凈?

  勛戚完全投靠了明公,并且和明公沆瀣一氣,明目張膽的勾結在了一起,駱養性,駱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而張維賢為代表的英國公府,就是典型的一條道走到黑,在擁君這件事上,悶著頭走到了家族徹底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沒有絲毫改悔之意。

  張維賢的兒子張之極為什么會被張維賢所放棄?

  因為張之極想要和其他的勛戚一樣,和明公們勾搭在一起,保他們張家榮光。

  張世澤作為末代英國公,提督京營后,為人克謹執守,李自成圍困京師之時,張世澤親自率部督戰,在破城之日,戰死沙場。

  “萬歲爺,李自成找到了臣,說想去勇字營。”王承恩提到了李自成。

  李自成自從進了京之后,皇帝名義上讓他去后院照看歪脖子樹,但是卻給了他百無禁忌的腰牌,除了后宮,可以隨意的出入。

  皇帝出宮前往天雄軍扎營之地,也讓李自成跟著一起。

  朱由檢有點想讓李自成當自己后手的打算,哪怕是自己的死了,也要把肉爛在大明這個鍋里,不能讓建奴給竊了去。

  這就是是朱由檢見到李自成后的打算。

  顯然是他一廂情愿。

  其實從李自成聽從了郭懷禮的命令,在郭懷禮門前蹲坐了一晚上,沒有離開,李自成未來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為皇帝戰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雖然朱由檢沒有這個覺悟,但是李自成有。

  驛站那一夜,李自成并不僅僅是在考慮韓金兒和蓋虎私通之事,還在考慮萬歲爺讓他進京的詔命。

  大明朝兩萬萬人,能夠見到皇帝的僅僅不到三千余人,這還是大明京官和能見到皇帝的家眷,能夠日日見到大明皇帝的只有廷議的二十六個席位,當然現在再加上一個孫傳庭特別設立的席位。

  而能夠被大明皇帝見過,記住姓名,并且予以重用的又有幾人?

  李自成又不是個糊涂蟲,進京就意味著徹徹底底的打上了皇帝的標簽,在驛站,在前往大同的路上,在從大同到京師,再從京師到皇宮,這一路上,李自成有一萬個機會逃走。

  大明皇帝的詔命是召見,不是抓捕。

  李自成有手有腳,自由并沒有受到禁錮,既沒有盤頭枷,更沒有銬腳鐐,李自成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反,直接開溜就是。

  但是李自成既然見到了皇帝,那他的路,只能給皇帝賣命,哪怕皇帝要殺他,他心知肚明,但是依舊得給大明皇帝盡忠。

  “勇字營?他年紀稍小,還是多看看多學學。”

  朱由檢不太想同意,他還是想讓李自成回陜西造反去,萬一朱由檢這里不順利,和后金下棋下的輸了,再現了薩爾滸、廣寧之戰的慘劇,李自成也能做為他的一個后手去啟用。

  王承恩有些猶豫的掏出一封奏疏說道:“這是李自成的陳情書,臣覺得李自成什么都明白,他想建功立業。”

  “說了什么?”朱由檢拿過了奏疏問道。

  “他說…”王承恩稍一思忖,將原話原封不動講了出來:“男兒頂天立地,馬革裹尸好過冤死高墻。”

  “朕在他心里就是這么小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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