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的顧慮,其實是歷代大明皇帝的顧慮。
比如萬歷十八年正月二日,新年元旦慶典之后,申時行去給萬歷皇帝拜年,就有一個雒于仁的人,大過年的給萬歷皇帝上了一封《酒色財氣疏》,把萬歷給氣的肝火復發,頭暈目眩。
在奏疏里,萬歷皇帝都要氣瘋了,因為奏疏里罵萬歷皇帝酒色財氣樣樣俱全,貪財好色。
這是過年也不讓人省心的典范。
但是萬歷皇帝也拿著個雒于仁沒什么辦法,因為萬歷皇帝知道雒于仁在沽名釣譽。
上若重處之,適成其名,反損上之圣德,唯寬容不較,乃見圣德之盛。上宜照舊留中,為是容臣。
這是當時申時行勸說萬歷皇帝不要跟雒于仁掰扯的理由。
只要皇帝稍加理會,就會成就臣子們的名聲,損壞皇帝的圣德。
“這個倪元璐!”朱由檢氣性很大,他很生氣,因為他最討厭的人就是趙構。
尤其是當皇帝的時間越久,他就越討厭。
若是自己摸了把牌,里面有岳飛、李綱、宗澤、于謙、戚繼光、張居正,他天天躺著睡大覺都不擔心,放給臣子們,竭力施為就是,他做個咸魚天子,那該多爽?
可是他手里并沒有這么有牌面的臣子。
趙構有,然后趙構坑的坑,殺的殺。
“萬歲爺,這倪元璐實屬過分,臣前些日子跟萬歲爺說的那個主意,萬歲爺,覺得可還行?”王承恩兩只手垂在身前,低聲問道。
他上次和萬歲爺聊到了倪元璐這個人去長陵沽名釣譽,就曾上書言,要捉弄他一番,萬歲爺不許。
這一次倪元璐又是惹惱了萬歲爺,王承恩舊事重提。
朱由檢思忖了許久,才搖頭說道:“他這么做,是他失了臣子的本分,朕若是針鋒相對,用腌臜手段去針對他,那損了朕的德,還損了朕的度,朕豈不是小人了?”
“萬歲圣度如天地,何所不容。等載之史書,傳之萬世,萬世皆頌萬歲爺為堯舜之君。”王承恩俯首說道。
這句馬屁,他是真心的。
皇上今年十七歲,過了春兒,才十八歲。
這等年紀,正是斗氣的年齡。
什么是斗氣?
少時戒之在色,壯時戒之在斗,斗即是氣。
倪元璐兩次惡了皇帝,皇帝一次比一次暴怒,但是卻又壓制著自己內心那股氣性,沒有接受王承恩他的餿主意,這不是明君是什么?
容常人之不能容也。
朱由檢搖頭說道:“朕就是不愿意因為倪元璐這個蠢貨,耽誤了朝堂大事罷了。阻塞言路,無人敢上奏言事,朕又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以上次鼓勵商貿論,朕就差點做了務虛的錯事。所以,朕不處罰倪元璐,是為了江山社稷。”
若不是這皇帝的位子坐著,朱由檢早就跑到長陵唾他倪元璐的面了,讓他見識一下來自祖安大區的藝術氛圍。
王承恩有些猶豫的說道:“只怕是臣子們不知道萬歲爺的良苦用心。”
王承恩這么說,當然不是在挑唆萬歲爺和朝臣的關系,因為萬歲爺和朝臣們沒什么好挑撥的,早就勢同水火了。
他是根據田弘遇的事,得到的猜測,萬歲爺趁著事情沒有爆發的時候,褫奪了田弘遇的封爵,看起來是責罰,但其實是為了下手的時候,不殃及到田弘遇罷了。
可是田弘遇怎么做的?
來到宮中,跑到皇帝面前,哭訴,還把田貴人一起拽了過來求情。雖然田貴人沒為她父親說一句好話,但是人總歸是來了。
“且隨他們去吧。”朱由檢伸著手接住了大雪,雪花在他的手中,慢慢融化,透著一股冰涼,他不以為意,繼續伸著手接著雪花,心亂如麻,他看了一眼乾清宮的屋頂,憂心忡忡。
大明的雪很干凈,而且天氣冷,稍微放晴,雪花都還未全部融化,第二場雪就跟著來了。
“讓文淵閣在過年前,拿出京察考成的具體章程來,等到元旦后,就執行下去,改元嘛,新帝登基三把火,第一把火,燒在吏治上。”
“讓順天府丞孫傳庭過來一趟。朕有事交待。”
“是。”王承恩也跟著萬歲爺看了一眼乾清宮的屋頂,俯首離開了西暖閣,在潔白的雪地上,踩出了長長的腳印,奔著玄武門而去。
順天府衙在京師的東北方向,所以,從玄武門出最為安全,而玄武門的提督宮禁,本來是右鎮撫司安排,但是在王承恩的安排下,現在都是誅邪隊在擔任。
誅邪隊當初遴選的時候,就選的身家清白之人,最大限度的保證玄武門的安全。
而且,若是無腰牌,玄武門常閉,不會打開。就連李自成那個百無禁忌的腰牌,也打不開玄武門的宮門。
因為玄武門后就是欽安殿,再往南不到百步的距離就是坤寧宮和乾清宮。
此時的順天府丞孫傳庭正在跟他的師爺張方平交接著工作。
“也算是你這廝運氣好,直接從師爺變成了知縣,但是芝麻官也是官呀,比你這典吏的身份強多了,換做是旁人,若是運氣差點,要過很多年哩,才有機會。”
“這次好好做,知府是朝里的老師父兼著,平日里忙的厲害,你多上點心知道嗎?”孫傳庭將一本本卷宗遞給了張方平。
孫傳庭有些悵然的看著整個知府衙門,他在這里當了將近四個月的職位,好不容易把路都蹚出條道來,結果讓張方平摘了果子。
不過他這次也算是升遷,升為騰驤四衛的的御史監軍事。負責監視刑賞,奏察違謬,任兵部的職方清吏司郎中一職位,督領勇字營四衛軍卒操練。
孫傳庭將最后幾卷案宗遞給了張方平,算是完成了交接,笑著說道:“有什么不懂的盡管來問我就是。”
“都是我跟著你辦案子,這些活兒我都熟悉,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一定去問你。”張方平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行了個拱手禮。
孫傳庭簡在帝心,經常被皇帝親自召見,他張方平借著孫傳庭的勢力進的官場,他這個人身上也就有了孫傳庭的烙印,他沒得選,只能做一個皇黨。
而對于張方平而言,皇黨中的黨魁是萬歲,但是萬歲不能時時刻刻看到,那么有些他看不懂的地方,去問孫傳庭再好不過。
“昨日左都督府百戶郭尚禮,掌中三尺劍,血誅佞與奸,這件事,伯雅你怎么看?”張方平有些拿不定主意。
昨日郭尚禮的五百兵馬齊聚左鎮撫司,入了夜,宵禁后,依舊不散,這件事順天府知之甚詳,甚至還有國公府張維賢親自垂詢,昨日順天府府衙沒有動靜,巡鋪的金吾衛也沒有動靜,都是收到了萬歲的旨意。
“我原來以為萬歲爺會處罰郭尚禮。”孫傳庭說起這事,也是皺著眉頭的回應了一句。
張方平整理著卷宗的手為之一頓,疑惑的問道:“不是褫奪了百戶嗎?”
孫傳庭輕輕的拍了拍桌子說道:“可是他依舊是錦衣衛的指揮使,褫奪百戶罷了,又能怎么樣?他還是提領著誅邪隊五營五百余人的誅邪隊,前些日子冊封皇后的時候,連外戚都未曾恩蔭,想來萬歲心里已經完全割舍掉了這些勛戚。”
“噓,有人來了。”孫傳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走了出去,看到是王承恩和幾個內侍,俯首說道:“見過王大珰。”
王承恩乃是內一品的文淵閣提督太監,一等一的皇帝身邊的近人,按照官階,他是四品,當然需要見禮。
“萬歲爺尋你。這是張方平嗎?你看這大雪的天氣,有何感想?”王承恩笑著迎了上去回禮之后,看著張方平問道。
張方平稍加思忖才說道:“瑞雪兆豐年,全仰圣恩,今年終于是下雪了。”
王承恩略微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說道:“孫府丞,且隨咱家來。”
張方平的第一次面試考核,沒有通過,王承恩對其比較失望,萬歲爺已經登基四個月有余,所行之政,已經略微有了些成效,但是哪怕是孫傳庭的師爺,都不知道萬歲爺的心思。
“敢問王大珰,萬歲喚我何事?”孫傳庭邊行走邊問道。
王承恩搖頭說道:“咱家也不知道,到了乾清宮,孫府丞就知道了。待會兒入了玄武門,欽安殿、坤寧宮是后宮,切記不要隨意張望。”
王承恩提醒了一句孫傳庭,若是走午門或者東華門就太遠了,若是走玄武門又要經行后宮,所以他提點了兩句。
“就到這里,由小黃門帶著孫府丞前往,咱家還有點別的事要辦,這不是元旦將至嗎?咱家去給萬歲爺采買點過時節用的物件,孫府丞且自行去吧。”王承恩到了玄武門就不在往前,而是止住了腳步,踩著雪來到了萬歲山下的宮舍。
萬歲山,又名煤山。
原來是兵仗局煉器用的煤精堆疊的地方,現在這里在萬歲爺的授意下,露天堆疊著無數的煤精,這里都是惜薪司的內侍,在清點著過冬的煤炸和煤精。
王承恩當然不是來盤賬的,也不是親自查看煤精儲備,他是來尋李自成的。
他看著面前的宮舍,抽出了自己的腰劍,手指在腰劍鋒利的劍刃上不停的敲打著,作為信王府的大伴,都是需要打小訓練武技,連閩龍王鄭芝龍都不是他的對手。
李自成的確有點功夫在身,但是生死搏殺,王承恩有信心贏過對手。
而且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大漢將軍,還有幾個同樣功夫了得的內侍。
他想要殺了李自成。
因為萬歲爺想殺。
但是他不能殺李自成。
因為萬歲爺不讓殺。
但是他今天還是來了。
“王大珰。”李自成推門而出準備去廁溷入廁,結果就看到了王承恩站在大雪之中,手里拿著一把腰劍,愣愣的出神。
李自成瞬間沒有了入廁的想法,一股冷汗沁出了額頭,大冬天還下著雪,風一吹要把人凍成冰坨子的天氣,李自成居然感覺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李鴻基,咱家且問你幾句話。你照實回答,若是有半分差錯,后果你清楚。”王承恩將手中佩劍提在手中。
“大珰請講。”李自成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是聲音里帶著撕裂的恐懼。因為此時的王承恩居然一臉的死氣。
李自成曾經清楚的感覺到了萬歲爺的殺意,但是后來聽說萬歲親自下旨,不讓別人動他。
王承恩顯然不是奉詔而來,那么顯然是王承恩自己準備動手,王承恩要違抗圣旨!
那后果呢?
王承恩想過嗎?
李自成看著王承恩的一臉決絕,就知道,王承恩已經想過了一切后果。
甚至為了維護大明皇帝金口玉言,王承恩連自己的命搭進去的打算,也做好了。
“咱家問你,昨日下午你和郭尚禮吃酒,可曾慫恿其昨夜誅邪佞的行為?小心回答。”王承恩見過郭尚禮。
只要是萬歲爺親自點名的人,王承恩都小心留意,郭尚禮平日里是個憨憨,三巴掌拍不出一個響屁來那種鐵憨憨,沒有那么多的主意,那么郭尚禮為何要這么做,就成了王承恩心頭揮之不去的問題。
雖然萬歲爺不問,但是不代表王承恩不需要問。
“郭尚禮昨日吃酒未曾多喝,只飲黃酒兩碗,就去了左鎮撫司,昨日他付的酒錢,我察覺到不對,就追了上去。在左鎮撫司見到了他們行動,才知有此事。”李自成擦了擦額頭的汗,小聲的說道。
“那咱家問你,你可曾看到郭尚禮矯詔?”王承恩垂下了手,他的右手袖子里有一手弩,已經上了弦。
李自成用力的擠了擠眼,若是照實說,那就是出賣郭尚禮,若是說假話,那王承恩和身后幾個大漢將軍和內操,怎么可能放過他?
吾命休矣!
李自成又擦了擦汗,站直了身子,拱手說道:“某只看到了郭尚禮奉詔誅邪佞。”
“哦?”王承恩雙手垂于身前,將手弩下了弦,笑著說道:“勇字營那邊,你切記以孫府丞馬首是瞻,不要往下定論,有事可直接奏報于咱家。”
王承恩走了,李自成靠在門梁上,他驚恐不定的看著王承恩的背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明明撒謊了,王承恩也知道他撒謊了,但是卻沒有殺他。
王承恩的話里處處都是陷阱,但凡是李自成回答錯了一句,他就死了。
“孫府丞,天大雪,地冰如鏡。天氣嚴寒不說,就是這大雪,雪是好雪。”
“但百姓們的房梁多不堪重負,還有一些百姓家中困苦,連煤炸都燒不起,更遑論柴薪。”
“你帶著人辛苦下,走訪下京師三十六坊,體察民情,修繕房屋,實在是困難的,送些米粱接濟下,煤精從煤山支取就是。”
朱由檢看著已經凍成冰塊的大明京師,對孫傳庭交代著他的旨意。
孫傳庭猛地抬起了頭,他這才知道了王承恩問張方平那句話的正確答案,到底是什么。一時間孫傳庭有些迷茫。
一方面大明皇帝薄涼寡恩,大明的明公今天早上死了三十一個,大明皇帝一道申斥褫奪百戶詔書糊弄過去了。
一方面大明皇帝至仁至善,大雪紛紛揚揚,萬歲手中都是恭賀大雪的奏疏,可是萬歲卻看到了百姓們的困苦。
萬歲到底是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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