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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為了誰?

  畢自嚴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沒有把心里話,直接講出來。

  因為他攔不住萬歲做他任何想做的事,大明朝所有人想要阻攔萬歲做事的唯一途徑,就是想辦法物理毀滅大明皇帝。

  想要精神毀滅大明皇帝,那是在癡人做夢。

  大明朝是一個國族構建極其穩定的政權,這個政權的穩定程度,在清廷入關之后得到了體現。

  清廷入關之后,前面一百年一直在平叛,無數的反清復明的活動,讓清廷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得不向地方妥協,在大明衛所的基礎上,建立了比旗兵龐大四倍到五倍的綠營兵。

  而這些綠營還沒折騰到乾隆年間,就已經比大明的關寧軍還要尾大不掉。

  而清朝的后一百年,基本都籠罩在農民起義和平定類似于準格爾之類的地方性叛變,等到稍微緩口氣,英吉利的鴉片船就開到了金門。

  這個時候,轟轟烈烈的革命浪潮,席卷了整個清朝的疆域。

  而革命的口號,也是驅除韃虜,復我中華的極度民粹,甚至還有不少人喊著反清復明。

  當然在革命取得階段性勝利之后,孫文非常清楚的知道,驅除韃虜這種民粹不利于統治,馬上還出了五族共和的口號。

  在這一點上,朱元璋同樣如此。

  當年還喊著驅除韃虜,復中華衣冠,在登基的時候,立刻認了蒙元為正朔,并且冊封了包家二王后的待遇。

  這就是一個政客的世界,沒有永遠的朋友或者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當然政客們更多的是看重自己和自己背后的利益,而政治家,總是著眼于整個國家和所有人的利益。

  政客和政治家的區別總是如此的鮮明。

  一個優秀的領導人,需要學會自己扯自己嘴巴子,為整個國朝謀求更大的利益。

  無論是疆域、領土、航路、海域等等,打自己的臉,是一個優秀領導人必備的基礎。

  國族構建十分完整的大明,是通過鐵與血完成國家民族的構建,朱元璋八征蒙兀,朱棣六征漠北,都是為了完成國族構建。

  這種超脫于政權的國族認可,在百姓層面,可以獲得更高層次、更廣泛的認同。

  權力的大小來源于百姓們陷入主觀想象,而權力的基本構成需要事實去保障。

  飽受蒙元壓迫的關內百姓,需要對過去清算,也需要對自己的民族恢復自信心,而朱元璋和朱棣的征伐,就是為了這種民族自信心的恢復。

  當然,不管是朱元璋還是朱棣,總是會文人墨客小聲嗶嗶兩句,窮兵黷武,至今如此。

  將大明現在的殘破和種種弊政,甩到兩百年前,早就做了古,無法反駁的太祖和成祖的頭上,大概可以慰藉他們惶惶不安的心里。

  而隆慶年間,對俺答汗的征伐,到徹底令其歸順,其臺吉多數被封為了大明的指揮同知。

  而順義王的繼承,也由大明王庭一言而決。

  這就是對國族認可的構建的過程。

  所以,大明的皇帝世系,本身就代表著秩序的建立者,秩序的闡述者和秩序本身,這種秩序,壓根就不可能精神毀滅。

  但好在,雖然大明皇帝本身是秩序,但是歸根到底,他還是個人,只要是人,被殺就會死。

  所以,在利益巨大沖突的時候,明公們只能選擇物理消滅,當物理攻擊無效的時候,其實明公們就是再怎么操作輿論,地方官們就是再以投獻治罪,限制大明皇帝的政命,也無法從精神毀滅掉大明皇帝。

  這就是明公們一敗涂地的根本原因。

  也是讓金尼閣這些傳教士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他們眼中的大明皇帝,就是三位一體的神,秩序的建立者,秩序本身,秩序的表述。

  可是大明皇帝本應該是無所不能,居然被幾個臣子們束縛在小小的皇宮之內,

  “萬歲,馬上就要過年了,京中肥肥肉萬歲可知多少錢一斤?”畢自嚴忽然換了個話題,既然萬歲要反腐,他也沒有好辦法阻止,說起了他今天第三個話題。

  肥肥,是大明朝的百姓們,為了避諱大明皇帝的姓氏,給豬改的名字,叫做肥肥。

  但是大明皇帝其實從未下詔避諱豬這個字,因為本身避諱,就是避開名諱,又不是姓氏。

  再說了,本身大明皇室本身就是乞兒出身,對這些壓根就沒什么忌諱。

  但是大明的百姓們通常把豬肉稱之為肥肥肉,而大明的朝臣很少說肥肥肉這三個字,而是說當著皇帝的面說豬肉。

  大明皇帝和朝臣們關系,能好才奇了怪。

  “我記得年中的時候是一分銀一斤。”朱由檢奇怪的回答著,好好的怎么聊起了豬肉的事。

  畢自嚴想了想說道:“現在兩分銀一斤,足足翻了一倍。”

  “哦?難道豬肉漲價也是朕的罪過不成?”朱由檢的臉色變得極其奇怪的問道。

  這啥意思?豬肉漲價跟他朱由檢有什么關系?

  畢自嚴嚴肅的點頭說道:“萬歲登基之后,清查京營冗員,之后錦衣衛的三萬六千三百六十余人,全員補齊,為了搶兵,袁軍門、孫帝師和田都督為了這兵源都鬧得幾乎水火不相容的時候,萬歲又補了騰驤四衛近兩萬余人的兵額,這下孫府丞也加入了搶人的行列。”

  “這前前后后就擴軍了四萬,軍官造官冊新增七百五十三人。”

  “這四萬人和七百五十三人的軍官,就是豬肉漲價的根源,萬歲可知這四萬精銳需要八萬戰馬,這還是不滿編制,按照大明成祖年間的份額,就需要十二萬匹戰馬,一馬馱甲,兩馬交替載人。”

  “為了湊齊這八萬的戰馬,太仆寺卿天天上各部討債,當年挪用馬價銀都被催了。”

  朱由檢知道騎兵貴,但是不養騎兵,只造炮,對騎兵的殺傷力實在是有限,建奴來去如風,大明只能堅壁清野的固守。

  這不符合大明的風格,也不符合朱由檢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的信條。

  堅壁清野的舉動是破壞大明內地的生產生活,對大明關內的破壞,豈止是簡單的擄掠可以去概括?

  京畿、順天府、北直隸、山西大同、宣府兩地逃難的百姓,會如同一股旋風席卷整個大明,對大明秩序的破壞,那可是會要了大明的命!

  畢自嚴嘆氣的說道:“八萬匹戰馬,就需要從八十萬匹駑馬中去選。一時間整個京師的豆料的價格都翻了一倍,自然肥肥肉的價格也是水漲船高。而且這價格估計一直到遼東戰事結束之時,都無法恢復。”

  “倘若萬歲能夠徐徐圖之,這八萬匹戰馬,絕對不會讓豆料價格翻番。”

  朱由檢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自己清楚崇禎二年的時候,黃臺吉就從喜峰口破了個口子,在大明順天府轉了一圈,又去山東劫掠一番,在北直隸驅趕了數十萬的百姓南逃。

  但是朝臣們并不清楚,所以他們會覺得皇帝心急。

  關寧軍鎮守遼西走廊,建奴錯非破了宣府和大同,否則怎么可能入的了關?

  薊門類比大明就是大明的門牙塔,而關寧軍鎮守的遼西走廊就類似于高地塔,黃臺吉膽敢越過高地塔殺人也就算了,還要拔了大明的兩座門牙塔?

  這在任何文臣武將的眼中,都是不可能的事,畢竟游戲規則上可以越塔強殺,但是不可以越塔破塔。

  在軍事上,這種跳蛙戰術,絕對不可能以破堅城為目的,跳蛙戰術的核心就是仗著機動力,跳來跳去。

  但是黃臺吉這么做了,而且還成功了。

  “漲價就漲吧,少吃兩斤肥肥肉也死不了人。”朱由檢沒有任何猶豫,兩害相較取其輕也。

  畢自嚴嘆了口氣,說道:“萬歲這是在揣著明白裝糊涂。”

  “知我者,景會也。”朱由檢哈哈大笑的說著。

  其實畢自嚴的勸諫還是以勸大明皇帝不要那么心急為主,而且還隱隱的勸諫大明皇帝不要殺伐過重。

  他只是在拿肥肥肉說事,但是大明皇帝就是硬裝,不接這個話茬。

  畢自嚴笑著搖頭說道:“雖然不知道萬歲為何如此心急,張太師給大明調頭,用了足足十年,若是再算上高拱徐階他們,大明用了足足十七年,都未曾把頭調過來,但是萬歲如此心急,那希望孫傳庭不會讓萬歲失望吧。”

  “臣能做的就是保證萬歲需要任何東西,臣都能給萬歲提供,這就是臣最大的能力了。”

  “這就是最大的支持了。”朱由檢笑著繼續說道:“孫傳庭會讓朕失望嗎?”

  朱由檢可是知道孫傳庭在榆次組建的秦軍都是些什么人。

  失地的農民、失去軍屯逃所的軍戶、破產的小商販、逃難的邊民等等構成,這些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面黃肌瘦。

  別提膀大腰圓了,長得壯,一萬秦軍里挑不出一百人來。

  大明皇帝就給了孫傳庭六萬五千兩白銀,養出的一萬秦軍,擊潰的可不僅僅是農民起義軍,還有清廷八旗軍。

  這一次,朱由檢直接給孫傳庭招納的是兩萬精銳。

  “那臣告退,這雪,臣看著就高興。”畢自嚴攏了暖閣外欄上的一把雪,走出了西暖閣,在雪地里漸行漸遠。

  畢自嚴出了西華門,走過了白雪皚皚的銀作局和御用監,來到了西苑太液池旁,緩緩的蹲在了池邊,將手中攥著的雪團放在了湖畔,攏起了一個小雪堆,插了一根樹枝。

  他走了沒幾步,又轉了回來,在雪地上寫下了景會二字,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給這小雪堆磕了個頭,離開了西苑。

  他把自己埋在了西苑里,今后,他畢自嚴就只是大明朝的畢尚書了。

  戰爭,從來都不是廉價品,在湊足物資的過程中,他不知道自己會跌倒在哪里,但是從此之后,無論什么結果,他都不會埋怨。

  為了大明皇帝嗎?

  是,也不是。

  大明不僅僅有皇帝,大明還有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一份子。

  朱由檢聽著王承恩的稟報,眉頭緊蹙的看著西苑的方向。

  “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君如腹心,臣如手足,心正則手足正,心不正則手足歪邪,此乃君臣之道也。”朱由檢看著西苑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靜。

  他朱由檢要是倒了,畢自嚴的下場可想而知。

  “萬歲,出巡之事,懿安皇后那邊都籌備好了,還有正旦之物,都在籌備了。倒是坤寧宮主,最近和懿安皇后走的很近,倒是學的有幾分模樣了。”王承恩小心的說道。

  “王伴伴,你說朕會輸嗎?”朱由檢忽然扶著暖閣的憑欄笑著問道。

  王承恩十分確信的說道:“萬歲爺不會輸,大明也不會。”

  畢自嚴在大明皇帝這里下了重注,以自己的生命甚至連自己的子孫家人都做了賭注。

  而大明皇帝也在軍事上下了重注。

  戰爭的本質,其實是國家大規模的重資產的投資,戰馬、火炮、后勤補給、軍備、官職等等人力物力的重大投資。

  倘若在崇禎二年,大明皇帝和后金汗國的賭局,大明要是贏了,這些投資都可以連本帶利的盡數贏回來,不光可以保本,還可以一本萬利,大贏特贏。

  在政治實踐的過程中,戰爭,近乎于萬靈丹一樣的神藥。

  只要戰爭獲勝,建奴就可以從十三甲變成一百甲,從一百甲變成三千甲,再變成三萬甲和現在的十萬軍卒盤踞的遼東。

  建奴主從元朝的時候,就已經在積極的叛元活動,到了大明,從第一任建州軍民指揮使司阿哈出開始,建奴主就在積極叛明了。

  之前為什么建奴主一直成不了事?就是因為他們一直輸。

  努爾哈赤為什么成了事?因為老奴酋一直贏。

  但是逢賭必贏的老奴酋,驟然在寧遠城下碰了一頭包,不僅自己他撒手人寰,連帶著為了鞏固內部團結,他最喜歡的大貝勒代善,當不了可汗,還得讓葉赫氏所出的黃臺吉等上汗位。

  戰爭,從來都是贏者通吃。

  但是大明實在是太強了。

  薩爾滸輸了一次,建奴通吃;廣寧再輸一次,建奴通吃;崇禎二年喜峰口入關,建奴再勝,建奴通吃;崇禎九年,宣府、大同城破,建奴再勝,建奴通吃;崇禎十三年,在松錦之戰中,大明又是大輸特輸,建奴再次通吃。

  但是黃臺吉依舊是入不了關。

  這就是大明,而現在朱由檢在桌上下了重注,按照他的估計,大明還能輸三次,而黃臺吉只能輸兩次。

  朱由檢看著西苑的湖畔,再看著遼東的方向,他不想輸,也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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