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糜爛,百姓從賊,聽聞萬歲曾在文華殿言:自古亂亡之禍,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義,可有此言?”
盧象升給孫傳庭倒了一杯茶,兩個人本身沒有什么交際,今天是孫傳庭主動登門拜訪。
雖然饒了點圈子,孫傳庭還是找了點關系,強行附會了一番關系之后,登門拜訪。
孫傳庭雖然熟讀兵書,也在衙門里經常訓練捕快,偶爾也會和大明的千戶四處緝盜,他自己本身也是武藝在身,但是訓練軍隊,尤其是一只大明皇帝寄予了巨大期許的新軍,他還是有些經驗不足。
但是盧象升有的是經驗,在大名府做知府這幾年,盧象升的威名,早就在北直隸傳的沸沸湯湯,甚至帶著天雄軍進京的時候,順手還平了好多山寨,權當是練兵。
“君上不嫌臣卑鄙,以四品府丞入文華殿聽政,某這性子又耐不住,有些事總是喜歡說,萬歲總是耳提面命的教育,某謹記君父圣誨,時時自省,某不敢忘。君父曾言亂亡之禍起于斗升小民起義。”
孫傳庭喝了口茶,說了一番讓盧象升極其意外的話。
盧象升看著孫傳庭,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朝臣們私底下說皇帝的好話,基本都是吹噓,像孫傳庭這句耳提面命,時刻謹記的話,實在是讓盧象升大出所料。
因為孫傳庭是東林出身,盧象升本來不愿意和孫傳庭有太多的瓜葛就是如此,但是孫傳庭找到了他當年的同窗進行游說,盧象升才答應見面。
可是孫傳庭這番話,哪里有一點東林黨的樣子?
大家都是皇黨,那就沒什么芥蒂了。
盧象升點頭說道:“實不相瞞,就某在大名府的所見所聞,某料定!不出三年,陜西、陜西、關中、蜀中,甚至是湖廣都有可能大亂!”
“伯雅,你來看,大名府,自魏縣至大岡,緊鄰開封,自古河南就是糧倉,但是這些年越來越多的河南百姓賣兒賣女以求存。無數流民翻越太行至大名。而且是越來越多,南逃一旦出現,陜西不穩。”
賣兒賣女求存,通常說的不是父母求活。
虎毒尚不食子,何況是人?
賣兒賣女,是父母給孩子們謀一條生路,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必然是死路一條的時候,父母才會如此抉擇。
當然有些人渣不是,不過還是少數。
盧象升掏出了一份地圖和一本筆記,是他在大名府走訪的時候,調查人伢子往來買賣,調查流民來自何方,調查原因的種種感悟,詳細的記錄這某年某月某地流民途徑大名府。
“伯雅在京中可能不知,僅僅在大名府,每年衙役都要埋掉近三百余人的流民尸骸,否則很容易滋生瘟疫,大名府專門有一個流民的墳山,百姓們笑成其為元寶。”盧象升將手中的堪輿圖和筆記遞了過去。
這都是這些年在大明做知府的時候,做下的筆記,他有著詳細的調查,才會說天下有變,應該提前做準備,而且他厲兵秣馬的原因也是如此。
他還以為自己會等上幾年,但是沒想到萬歲直接讓把他提領天雄軍進京了。
這都虧了萬歲爺身邊的大珰王承恩,去接王徵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衙役騎卒。
當然王大珰沒有上讒言,而是將情況打探清楚后,才說了出來。
天下大亂將至,但是今年一場大雪,讓他把這道奏疏壓在了手里,再也不能說給萬歲聽了。
因為瑞雪兆豐年,若是陜西、山西的大雪能夠帶來足夠的降水,消滅蝗蟲,次年旱情緩解之后,他這個觀點,就成了妄議朝政,顛覆朝綱的言論了。
“這本筆記能借給我看看嗎?”孫傳庭看了半天,這里面不光有盧象升調查流民的走訪,還有大量練兵的實際記錄和總結的馭兵之道。
而這方面正式孫傳庭說欠缺的內容。
盧象升有些唏噓的說道:“伯雅要看,那就拿去,那邊還有半箱子,都是這類的筆記,你當做是傳記看就好了,里面有些自夸的話,還請伯雅提某保密,都是少年放浪形骸,夸下的海口。”
誰都有少年的時候,盧象升同樣也有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自己年輕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當了首輔,這天下必然是海晏河清,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盧象升逐漸的放棄了兒時那些幻想,變成了專攻軍政的將官。
再回頭看自己少年時候的話,覺得不堪回首。
是自己忘了當年許下的大話,他無臉面去面對那段激昂的歲月罷了。
皇帝下了詔書,讓他升任右參政兼副使,整頓大名、廣平、順德三府的兵備,就是以文轉武,雖然很多人勸他,但是他依舊提舉了天雄軍這一差使,并且過了年前往陜西、山西平定民亂,安定地方。
“人生誰無少年時,甜苦酸辛各自知啊。”孫傳庭當然看到了盧象升那些傳記里的一些評語,對朝政的一些見解,和一些當年許下的大話。
盧象升笑著介紹這練兵的種種:“其實這練兵萬歲深得精髓,不打是沒有強軍的。整日里操練是必不可少,若沒有操練則沒有軍隊。”
“可是這新軍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到了戰陣,就軟了腳,砍人都不知道是刀背還是刀身,火銃對著天空尤不自知,還噴到自己人,就麻煩大了。”
“可是咱們萬歲,以西山的山魈和通惠河的黑眚為實戰練兵,就是一個最好不過的速成的法子,通惠河上的陸龍王,還有那無為老母手下那些教兵,都是下手的對象。”
孫傳庭的了然的點了頭,對于盧象升的這個提議深表贊同,他笑著說道:“某正有此意。雖然陸龍王和無為老母人數眾多,但是他們的確是新兵最好的靶子。”
盧象升抿了口茶,想了很久叮囑道:“要說軍隊這士氣,天雄軍都是由大名、廣德、順德三府之地的老鄉、朋友、兄弟、家人等等組成,往往一個人戰死,就可以激發大部分人的憤怒和血性,所以戰力極強,一旦遇敵,就緊緊咬住打到底,不脫層皮沒法跑。此乃血仇也。”
“但是這種鄉團,最大的問題就是結伙兒現象嚴重,尤其是這逃營,如果只要有一個人逃跑,就會有很多同鄉的親朋逃跑,導致戰斗潰敗,這也是鄉勇最大缺點,天雄軍是平定民亂,還可大用。”
“但若是伯雅要給萬歲練兵,那伯雅可要當心了,你們面對的可是遼東建奴騎卒,若是以此法構軍,介時戰時稍有不順,就是潰營千里,若覆水難收,在構軍之初,就要想到這里。”
孫傳庭了然的點了點頭,這種鄉勇順勢則愈強,逆勢則愈弱,完全滿足不了大明皇帝的需求。
孫傳庭深知萬歲到底要的是什么軍隊,雖然大明眼下在議和,但是萬歲的路數,怎么看都是在肢解建奴,當建奴的抵抗愈加頑強之后,付諸于軍事行動在所難免。
孫傳庭清楚的知道,京營這兩萬騎兵的戰場是遼東。
孫傳庭在盧象升這里取經之后,又直奔著大明關遼鐵騎的建立者孫承宗而去。
“見過孫帝師。”孫傳庭拱手行禮。
大明的跪禮很古怪,弟子見座師要行跪禮,上下級見了也要行跪禮,這是從于謙被明英宗朱祁鎮殺死于菜市口,興起的規矩。
朱祁鎮這個扣門天子,不僅奪門之變里的封爵危害著錦衣衛們辦案,與關外多有勾結,而朱祁鎮下旨砍了于謙之后,大明這股跪拜的風氣,應運而生。
一直到海瑞時候,才剎住了這股動不動就下跪的風氣。
海瑞有個雅號叫海筆架,就是硬梗著脖子不肯行跪禮,唯獨見嘉靖皇帝的時候,稱君父而拜,跪在嘉靖皇帝面前,罵嘉靖皇帝,嘉靖嘉靖,家家干凈。
自此以后,大明朝的臣工們,有的會見到座師先磕頭,見到上級再磕頭,嗑著嗑著把膝蓋磕軟了,骨頭就軟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但是有的人,不愿意磕頭,就是硬挺著,慢慢的也都隨緣了。
按理說,孫承宗現在貴為四海同宗盟主、東林黨魁、復社、東社、蓮花詩社等首席筆正,作為東林黨的孫傳庭,應該磕一個。
但是,他孫傳庭屬于不愿意磕頭的那一類人,但凡是他肯磕一個頭,也不會死在李自成手中了。
因為不磕頭照樣可以飛黃騰達,為什么非要磕頭呢?
海瑞是一個象征,象征著不磕頭也可以活的很好的象征,所有人都知道海瑞是個清天,民間威望極高。
但是海瑞本身是個舉人出身,還是個鄉試舉人,最開始是福建南平的一個教諭,就這出身,從成祖以后,能夠名留青史的根本不存在。
但是海瑞憑借著自己的清名,最后致仕時是南京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的正官,乃是正二品,與六部尚書平起平坐,死后被追贈太子太保,謚號忠介。
所以,海瑞從一個舉人出身,做到正二品,連張居正走后都沒有的謚號,他還得了一個美謚。
這不是飛黃騰達又是什么?
身前事,身后名,都有了。
海瑞顯然是一個很有能力,而且很重視自己聲譽之人,靠本事吃飯,到哪里都不寒磣,所以海瑞不肯跪,還落得了好下場,大明這股見人就跪的風氣才徹底剎住了。
“伯雅呀,萬歲差你去提督騰驤四衛,兩萬余人的新軍操練,錦衣衛那邊跟我這里搶了一批人,你這也是上門要人嗎?我這薊門火炮局還要不要做了?”孫承宗笑容滿面的推了一杯茶給孫傳庭。
孫傳庭拱手說道:“帝師說笑了。伯雅不敢跟帝師搶人,等過了年就要去騰驤四衛勇字營了,可是我對此卻比較茫然,所以有點疑惑,特登門請教。”
“登門拜訪有空著手來的道理嗎?”孫承宗抿了口茶,依舊是滿臉笑容的問道。
孫傳庭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
孫承宗坐直了身子看著孫傳庭,笑著說道:“你看,你這性子,至少要學會油腔滑調,知道嗎?”
“統領一軍要與各個衙門口打交道,你這一副我不想和孫帝師同流合污的表情,這是要得罪人的。”
“往后的日子,你要統領一軍,總不能事事都求著萬歲給你出面吧,所以,你得自己學會交通,哪怕是不帶禮物,也要學會給人帶高帽子,知道嗎?”
孫傳庭受教的說道:“帝師人情通達,某弗能及也。”
孫承宗拍了拍手說道:“對,沒錯,就是這樣,先給別人一頂高帽子,說話辦事都給人抬三分。”
“老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你背后站的是萬歲,在這京城里,沒人敢得罪,只要你不得罪旁人,萬歲想辦的,你替萬歲辦的事,才能辦成。多笑笑,鎮守一方和做順天府丞是兩碼事。”
孫傳庭才知道今天在孫承宗這里上的第一課,是人情課。
“學生受教。”孫傳庭才了然的說道。
“誒,可別自稱學生,你稱我帝師,我稱你伯雅。”孫承宗止住了他的話,趕忙說道。
錢謙益在天啟四年,他孫承宗致仕后,天天借著他的名頭招搖撞騙,弄的他對收學生都有點怕了。
再有袁崇煥在他被迫致仕的時候,給魏忠賢立生祠一事,他對學生、座師還有東林的那些規矩那些事,都已經不在乎了。
什么狗屁的東林黨魁,大難臨頭都是各自飛。
“你要打聽什么事,我已經知道了,給你準備好了,當年籌備關寧鐵騎的軍隊,里面有三千的廣西狼騎,還有三千的蒙兀人,還有三千遼人,一共九千鐵騎,一萬八千蒙兀馬,當年籌備的時候,唉。”孫承宗自從歸朝之后,第一次對外人提起關寧鐵騎,卻是滿臉的憂愁。
孫承宗滿臉悲苦的說道:“當年籌備之初,大家都是奔著干掉老奴酋,收復遼東失地,恢復廣寧貢市,遼人居有所養,一晃五六年過去了,人換了,將換了,這念頭,也沒有幾個記得了。”
“忘了,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