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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埋骨之處

  “還有力氣不?再隨某沖一陣如何?”

  田爾耕拖著自己的鉤鐮槍,看著對面依舊在整理著自己隊伍的建奴騎卒,有些興奮的問著。

  郭懷禮苦笑著搖了搖頭,從馬匹上直接摔到了地上,而他坐騎焦躁不安的嘶鳴著低著頭,看著郭懷禮的情況。

  “死了沒?”田爾耕用自己的鉤鐮槍戳著郭懷禮的兜鍪,嬉笑著問道。

  郭懷禮躺在地上艱難的揮了揮手示意了下自己還活著,不過離死不遠了。

  田爾耕一陣苦笑,別說沖殺了,這廝連坐在馬上的力氣都沒了,不過他自己也比郭懷禮好不到哪里去。

  不過是早一會兒,晚一會兒的區別罷了。

  “建奴!爺爺來了!”田爾耕用力的抻著身子讓自己像個老鷹一樣,不斷的驅動著馬匹,哪怕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不是不能沖陣殺敵!

  田爾耕剛要催馬向前之時,就聽到了一陣驚雷般的馬蹄聲響起,一股大紅色的鋼鐵洪流,旌旗招展,如同一道匹練從山道上順流而下,若奔騰的江水一般,將建奴全部淹沒,徹底拍的粉碎。

  是西山的誅邪隊到了。

  “田都督!你沒事吧!是鄉間山民看到了此處打斗,與誅邪隊同樣著裝,到了營地報信,我們才得以趕來!”一個緹騎驅馬到了田爾耕的面前,看著脫力躺在地上的郭懷禮,匯報著他們為何會到此處。

  田爾耕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看到是自己人,直接和郭懷禮一樣,歪倒在了地上,氣喘吁吁的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活著,真好。

  田爾耕用力的錘了一下郭懷禮的兜鍪,算他們這十幾個人命大。

  朱由檢得到緹騎們的稟報之后,第一時間驅動御駕來到了戰場,他的出巡的所有計劃,全都被打斷了。

  朱由檢站在滿是殘肢斷臂的戰場,并沒有感到多么的不適,因為死掉的建奴兵卒一點都不可惜,死掉的大明軍卒一點也不可怕。

  仵作們將建奴的尸體除了耳朵切實割下來之外,其余的尸首隨意的堆在一起,而大明軍卒的尸體,仵作們小心的一幅幅拼好,放在了擔架上,用白布蒙上。

  朱由檢在戰場上一邊走動,一邊對王承恩說道:“將這些尸體收斂好,全都葬在西山吧,記得把撫恤發放到位,還有這些軍功,都要算好,送到這些軍卒的家中。”

  “切記,要挑一些機靈的人,能說會道的人,去各軍卒家中傳達這些軍卒的死訊,葬了之后,立塊碑,回頭讓文淵閣和司禮監…算了,還是朕親自寫悼文吧。”

  “王伴伴你記得提醒朕,莫要讓朕把這事給忘了,記下來。”

  朱由檢一邊嘆氣的看著這些尸體,對于他們的死,朱由檢除了痛苦、可惜之外,還有驕傲。

  大明軍卒依舊是極其精悍的精銳!一百對上其一牛錄三百余人,大明的軍卒完勝之!

  大明有忠貞愛國、能征善戰的軍卒,大明也有一片赤誠、拳拳報國的百姓,也有一心為了國朝變好的官員,耿如杞、孫傳庭、盧象升等等,在甲申國難之中,就有超過八千余有名有姓的官吏聽說皇帝自縊之后,緊隨其后殉國。

  大明怎么亡的?

  難道就是因為原來的崇禎皇帝是個昏君嗎?

  崇禎皇帝下加征三餉,一方面刻剝百姓,致天下民亂四起;一方面又薄涼寡恩,殘害官僚,致君臣離心離德。

  對官僚,崇禎皇帝無疑是個“獨夫”,對百姓,崇禎無疑是個“民賊”,合獨夫民賊為一者,天下必亡?

  當真如此嗎?

  原來的朱由檢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理解大明朝的滅亡,覺得自己只要干得好,大明朝就可以順吉永昌。

  哪怕是做的不是很好,也可以保大明江山社稷的周全。

  直到他今天看到了這些死難的軍卒,他們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砥礪戰斗,有很多的尸首分離,但是緊握著武器的手,仵作們怎么掰都掰不開,只能把這些武器,跟他們的主人放在一起安眠。

  可以想象,盧象升的天雄軍在巨鹿賈莊被建奴八旗圍困,戰至力竭的那一刻,也是如此驍勇。

  可以想象,孫傳庭的秦軍,在潼關出關作戰,被李闖王的百萬大軍層層圍剿,最后死難,也是如此堅韌。

  可以想象,松錦大戰中,十幾萬大明精銳,在松山城被圍困至死的時候,同樣也是戰到了最后一兵一卒,戰斗了最后時刻。

  否則,黃臺吉也不會在松錦之戰后,撒手人寰,戰場肯定異常的激烈,連黃臺吉這個已經登基稱帝的皇帝,都帶病,親上前線,因為不救下錦州,建奴就真的完了。

  直到這個時候,朱由檢才徹底明白,并不是大明的皇帝,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朱由檢登基以后,很認真的想要記住每個朝臣的面孔,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官職,他們需要負責的事物,但是京師約有一千余京官,偶爾朱由檢和朝臣奏對,還要問王承恩這個人是什么官員。

  這是最基本的工作,隨后通過各種奏疏,利益往來,根據臣子們的背景,確認對方所代表的的利益,最終確定他的立場。

  還在各種講經中,了解大明帝國的運作,起運轉承的規律,各種政策,有朝廷推向全國的政令,都是誰參與,誰制定,誰草擬,誰審查,誰執行,誰監督。

  這些都是朱由檢登基以來,他一直在做的事,也是一個皇帝的本職工作。

  而現在的朱由檢,也在逐漸的涉及到軍政、財政、吏政的問題。

  軍隊如何征調,駐扎何處,指揮者、將領是否忠心,軍卒們士氣是否旺盛,軍紀是否嚴明。

  大明帝國的稅收大明稅收的由來,收支如何?如何開源節流。

  人才選拔的規則,考成法的種種細則,明年的春闈應考人員的擴大,題目的制定,考成法吏治的反腐核心等等。

  當朱由檢一步一步的學習如何做一個明君的時候,才逐漸對自然經濟、國朝制度、階層分化、土地兼并、財政危急、農民起義之間的邏輯聯系理清楚之后,他終于在這些軍卒死難的這一刻。

  理解了什么叫做:幾百年、幾萬萬人丁的運動累積的蓬勃的力量,理解了什么叫做歷史的浪潮,理解了什么叫做不可阻擋的力量。

  大明亡的不冤,韃清亡的也不冤枉。

  扁鵲第一次見到蔡桓公,扁鵲說:“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

  那時候應該是在叩門天子朱祁鎮的時候,當時于謙掌管兵部,拒敵于京師,也先敗退,算是第一次治病。

  扁鵲第二次見蔡桓公的時候,扁鵲說:“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

  那時候應該是嘉靖年間,嘉靖皇帝用自己化外之術,內斗權臣,外斗倭寇,以金身不壞之軀略勝一籌,而后才有了隆慶開關,隆慶議和。

  扁鵲第三次見到蔡桓公的時候,扁鵲說:“君之病在腸胃,不治將益深。”

  那時候應該是在萬歷十年,張居正死后,大明的吏治稅治,報復性的腐敗,而萬歷皇帝也用三十年不上朝,讓病在腸胃的惡疾,深入骨髓。

  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

  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

  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

  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

  大明已經病入膏肓,無數的人背后一張張巨大的利益網,在大明王朝盤根交錯,吮吸著大明的給養,而創造養分的百姓們,早已經餓的皮包骨頭。

  如何讓大明王朝延續下去?

  第一步朱由檢打算和建奴議和。

  當然和一個連官史都寫在遼東公文背面的建奴主議和,根本就不可靠,猶如二戰時候,簽訂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一樣,壓根就站不住根腳。

  這一點,朱由檢清楚,黃臺吉更加清楚。因為建奴貧瘠,黃臺吉這些建奴主,屬于那種,有條件,我要搶,沒有條件,創造條件,我也要搶的人。

  他們就是和大明簽訂了和談之約,也會逮著機會就搶一把,壓根不會顧及什么和約。

  第二步就是將九邊軍鎮的欠俸補一補,讓大明的軍卒們能夠活下去,但凡是能夠活下去,他們也不愿意背上一個叛逆的身份,事實上李自成前期屢戰屢敗的原因,就是因為缺少基層的軍官,經常被洪承疇、盧象升、孫傳庭以少打多,一潰千里。

  而后來在陜西、陜西軍餉徹底崩潰后,大量基層軍官加入了李自成的起義軍,指揮體系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孫傳庭再至潼關,也不得不感慨今非昔比,哪怕是兵仙韓信、兵圣孫武再世,面對已經擁有完整指揮體系,能夠隨時擴軍百萬的起義軍,而自己手中只有五千老弱病殘的時候,上面還有個皇帝喜歡指手畫腳,責令速速平叛,也只能徒勞興嘆。

  第三步,就是反腐治吏治,就拿著張居正當年的那些奏疏,照樣樣子抄一遍,也會有巨大的功效,而反腐就是吏治的核心,其最關鍵的就是掌控天下水馬驛站的民信局,掌管了往來匯兌,就掌控了天下經紀買辦的動向,搞清楚了到底屬于合法還是違法的勾當。

  至于訓練新軍、建設薊門火炮局這些都是重型投資,只要有一定的回報,就算不虧,若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血賺。

  最后就是徹底打敗建奴。

  至于中興大明,朱由檢覺得自己還沒有那個實力,當然他有這個愿景。

  大明王朝能夠延續多少年,朱由檢也不知道,但是他不想讓大明朝,亡在自己的手里。

  朱由檢看著仵作們忙碌之后,繼續著自己的行程,來到了薊門,這是一個關隘,燕山群山拱衛京師,那么薊門就是從山海關方向,唯一突破進京的關隘,而此處關隘。

  “萬歲,此處只需要精兵五千,就足以守住,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即使有火炮之利,但是地勢太高,想要攻下五千精兵駐守的薊門,可能要付出數萬人的代價。”孫承宗對自己的成果非常滿意。

  數萬人的代價,建奴損失不起。

  薊門火炮局,是孫承宗和徐光啟兩人的手筆,而此時如此雄關當前,大明京師固若金湯。

  “當然還是萬歲明察秋毫,能夠想到在薊門駐扎重兵,此處之地利,大明軍卒可以一當十。”孫承宗讓孫傳庭學會給人帶高帽子。

  因為他本身就從這種說法方式上,得到了極多的好處,此等說兩句好話,就能得到大量恩惠的好事,天下去哪里尋?

  朱由檢看著巍峨的山脈和山脈上的關口,對孫承宗的阿諛奉承倒是沒放在心上,他搖頭說道:“這是當年戚少保圈出來的地方,保京師兩個關隘,一處薊門,一處宣府。朕哪里是明察秋毫,只是拾人牙慧罷了。走吧,去火炮局。再給朕尋一副堪輿圖來。”

  朱由檢看著旁側的高山,若是沒有意外的話,那邊是自己的埋骨之處。

  朱由檢的車駕從來沒有拉下去窗簾,他一直盯著窗外的皚皚雪山,大雪籠罩下的雪山,偶爾還能看到頑童在雪地里玩鬧,樵夫背著比自己還高的柴,在雪地里走著。

  大明的煤精八文一斤,雖然已經降價了,但也不是人人都燒得起的,尤其是家里有個病人,或者老人小孩,在農閑的時候,出門拾柴撿薪,都是人間常態。

  朱由檢看著這些百姓,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其實對于朱由檢來說,他有一種更容易的方式,來達成自己延續大明朝的目的。

  比如西漢漢景帝時期,七國叛亂,景帝給予梁王充分的信任,各種空頭支票開的不亦樂乎,最終七國被平叛,梁王也被漢武帝給收拾了。

  比如唐朝的安史之亂,就是利用各種藩鎮去平叛。

  比如南宋初年金人南下的壓力,包括整個南宋一朝,都在北方的巨大壓力之下,釣魚城、襄陽、建康連年征戰,從未停歇。

  比如韃清在天平天國期間,被天平天國一路北上,都打到了北京城下,最終敗北。

  這些戰爭的過程中,皇帝都有一條殺手锏可以使用,那就是放權。

  當然官話叫做:稍復藩鎮之制。

  地方結社自保,地主組建私人武裝,并且朝廷鼓勵這種行為。

  如此一來,可以保證王朝的延續,但是流毒豈止是無窮?

  到時候,杜甫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是不是罵人,而是現實了。

  朱深見遭不住這樣的罵名,朱由檢也遭不住這樣的罵名。

  “此處關隘兩處山道之上,可以埋下火藥嗎?到時候若是敵酋進入山道,兩處燒毀,加以滾木火箭,能夠滅敵?”朱由檢進了薊門城并沒有直接到火藥局,而是看著堪輿圖上的一條山道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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