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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愿英魂長眠

  “若是如此,那邊著戶部接手這批米粱,送入京通兩倉就是。”朱由檢點頭,算是肯定了沈家這一趟辛苦。

  一個不遠千里進京送米粱的商賈,就為了能和大明皇帝說句話,不知道跑了多少關系,才能夠來到皇帝的面前,得到皇帝首肯后,沈元興面色大喜過望,作勢欲跪。

  朱由檢面色不愉的說道:“別動不動就跪。”

  大明的明公們見到皇帝都懶得跪,倒是上下級之間跪的砰砰響,這些工坊的商賈也是如此,下跪這種風氣,真的不大好。

  朱由檢當然欣賞海瑞那種海筆架的風骨,這種下跪風氣,應該剎住。

  也就是在于謙之后,這股見人就是一個響頭的風氣才興起,在此之前,往前數一千年,也沒這股子亂七八糟磕頭的歪風邪氣。

  一個皇帝凈想著奴役他人,上行下效之后,只會產生思想禁錮,到最后誰都不敢說真話,誰都不敢說實話。

  大明的百姓們、臣工們、匠作們到底喜不喜歡下跪?

  朱由檢覺得他們是不喜歡的。

  否則韃清入關后,不用從兩萬萬人丁一直殺得不到四千萬,才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屠刀。

  中原大地尸橫遍野,血流漂杵,韃清的皇帝和上層,也沒想到殺了一百多年,從字獄到各種鄉勇平叛軍,殺來殺去的結果,還是摁不下這些百姓的頭顱。

  只好換了遵儒的法子,上下妥協。

  沈元興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最終站直了身子,說道:“萬歲既然不喜,那就不跪了。”

  “以后也別見人就跪。”朱由檢提點了一句,跟著朝臣們向著下一個視察的地點而去。

  沈元興愣在原地很久,才俯首大聲的喊道:“謹遵圣誨!”

  朱由檢倒是對這一嗓子十分滿意,他轉過頭對著沈元興點了點頭,隨著眾人離開了靶場。

  朱由檢不喜歡人跪下磕頭,若是道歉,毫無誠意,若是表示屈服,那就更是摧眉折腰,這樣的人能給他朱由檢跪下,也能給韃清跪下,不可靠。

  一行人在薊門火炮局逗留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在天色漸漸變暗的時候,才開始向著勇字營而去。

  勇字營,是朱由檢的最后一站,在勇字營看完新軍入營之后,大明皇帝才會返回皇宮之內。

  “今天,咱們和勇字營軍卒一起用晚膳。”朱由檢忽然說道。

  讓孫承宗和袁可立的臉色大變!

  朱由檢察覺到了他們的臉色有異,就知道自己一語中的,本來在行程安排上,大明皇帝的視察,會在吃晚飯前結束,所以這飯堂大約是沒有籌備。

  但是田爾耕那場遭遇戰,打亂了所有的安排。大明皇帝要吃飯,孫承宗、孫傳庭、袁可立總不能攔著皇帝不吃飯吧。

  大明皇帝到了營地之后,就直接去了飯堂,他在飯堂里舀著鍋里的稀米湯,看著灶上的糠窩窩,放好的一筐筐的大白菜和腌好的蘿卜,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這是朕的班直衛軍,他們都吃糠喝稀,大明的軍卒們,想來連吃飯都難。”朱由檢坐在了長條凳上,讓飯堂的師傅給自己盛飯。

  在大明敢稱孤道寡的不用問,只有今天要來巡查的萬歲了。

  軍隊,尤其是大明的軍隊,眼下還是以體力為主,緹騎們下了班,每日都會割一斤肉回去,否則第二天點卯都是頭暈目眩,緝盜的路上,不喝兩口酒,這緝盜必然是抓不住。

  窮富武,操練的起身體的,都是吃的好的。

  除了極個別信仰加成的部隊外,沒有肉的軍隊,戰斗力絕對沒有保障。

  “萬歲”孫傳庭作為勇字營的提舉,站在旁側,臉色煞白的小心的說道。

  兵部尚書負責統籌安排,孫傳庭專管勇字營。

  但是這食堂的伙食,就是說破天去,和孫傳庭也沒有多少關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沒錢,沒糧,沒肉,孫傳庭也只能帶著勇字營的軍卒們,精神勝利。

  “且坐下說。”朱由檢就這稀米湯,和孫傳庭兩個人吃著糠窩頭,直到一人就著咸菜吃掉了一整個糠窩頭之后,朱由檢才將稀米湯呼嚕嚕的喝完。

  糠窩頭可不是后世那種玉米面窩頭,金燦燦黃橙橙,蒸的時候生怕不好吃還要放點糖。

  他這糠窩頭是糠皮做的,什么是糠皮?米殼,種皮也。

  這糠窩頭一口下去,朱由檢整個嗓子都像是被刀剮了一遍一樣,生疼。

  朱由檢心有余悸的看著那糠窩子說道:“糠窩子不好吃,朕原來以為朕這第一次吃新鮮些,會不那么難吃,結果真的聽難吃的。”

  孫傳庭樂呵呵的看著萬歲笑著說道:“萬歲有所不知,這糠窩子是泡著米湯吃的,萬歲爺這生嚼的吃飯,臣也是頭一次見。”

  朱由檢掰了一塊放進了稀米湯里,泡著攪合了下,又嘗了嘗,味道頓時好多了,有點后世那種大麥茶的感覺。

  “伯雅也不早些提點朕。”朱由檢也是哂笑,孫傳庭居然敢在這件事上,欺君罔上!

  但是簡在帝心就是為所欲為。

  孫傳庭讓大明皇帝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苦頭,皇帝也只是一笑而過,若是錢謙益敢這么干,大明皇帝可能直接把他拉到菜市口剁了。

  什么是雙標?這就是典型的雙標。

  “大師傅,這窩頭管飽嗎?”朱由檢忽然大聲喊著。

  “回萬歲,管飽。”飯堂的師傅大聲的回答著,這可不敢欺瞞。

  朱由檢點了點頭不由的說道:“那還行。”

  事實上,朱由檢并不是一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之人,他在皇宮里也看了不少張嫣做的賬目,也知道大明連年大旱,北方冬日無雪,來年必是蝗災遍地,南方倒是不旱,倒是澇的厲害,大水至,良田萬頃泡在水里。

  蘇松湖廣等地縣令們上的奏疏,朱由檢看著都是一陣頭皮發麻。

  小冰川氣候的威力,可見一斑,能夠糠窩子管飽,已經很不錯了。此時的建奴連上下通傳的官都是寫在遼東都司的公的背面,可見其貧瘠。

  但是建奴主們在連年餓死人的情況下,依舊將糧食收到沈陽,然后或者賣給袁崇煥,或者賣給毛龍,或者賣給漳州糧商們。

  “萬歲,今年肥肥肉又漲了價,本來一分銀現在已經兩分半了,采買的人實在是舍不得買,不知道萬歲要在營里晚膳,這不打仗,就沒供肉。”孫傳庭還是解釋了一下為何現在吃糠的原因。

  無戰事,都差不離,只有打起來,才會有肉,才會有酒,這也是規矩。

  否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誰干?

  畢自嚴在旁側稍微解釋了下的大明的配給的原則,朱由檢才明白,為何酒肉都可以是封賞,為何大明剿匪之后,匪徒們的腦袋可以折肉米,而不是直接給銀了。

  “平日操練也是極其辛苦,能多補一些還是要進補一些。”朱由檢接過了王承恩的方巾,走出了飯堂。

  太陽西下,暮色沉沉,天邊是大紅色的火燒云,整個西方都被點燃了一般,通紅一片,而此時營地的校場上空無一人。

  按照規定,他們這會兒都在洗漱,一會兒就會列隊到飯堂吃飯,吃完飯后,夜里并不會休息,而去學堂里讀兵書。

  讀書,并不是孫傳庭的特別安排,而是大明的慣例。

  勇字營五百余人在未來都是各營地的軍將,若是不知兵法,那是打不了仗的。

  事實上,大明在九邊地區設立著大量的武學學舍,而這些學舍在洪武年間就已經開始投入使用,至今已經有足足兩百余年,大明的武官們的確是以力氣見長,各種千總、把總、總兵官,都是武舉人出身,但是說他們目不識丁,那是假的。

  大明也是以這種武學舍制度,進行了長時間的教育,大約要持續十二年到十五年的時間,一個合格的九邊千總,他的化課也是達標的。

不過隨著九邊各種官豪的出現,武學舍和軍屯一樣,都被侵占了,但是衛所,依舊設立這自己的學校。出自明代九邊史地研究  只不過勇字營特殊了一些,因為訓練時間很緊張,他們只能點著蠟燭,夜里看書識字,根據孫傳庭的要求,大明的軍將最少認得三千字,并且會熟練使用陰書這種保密傳遞公的手段,才會在夜校里畢業。

  “打精神來!”孫傳庭稍微陪同了一下大明皇帝,就跟著飯堂的軍卒們去了飯堂用餐,整個過程除了筷子碰到碗的聲音,居然是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的吵鬧之聲。

  孫傳庭剛才已經吃了一個糠窩子,但是他現在不得不繼續吃,要與軍卒同吃同住,是最快的收服人心的手段,難以下咽的糠窩子,孫傳庭今天吃的第三個了。

  朱由檢對巡視下達的指示,只有四個字,一切如常。

  雖然他知道肯定不會像平常一樣,但是能多看到一點真實,對未來的安排朱由檢也能夠更從容一些。

  朱由檢離開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等到軍卒們都躺在床上之后,他才在月光之下,準備離去。

  朱由檢在營地的校場上轉來轉去,也不說走,也不說要做什么,就一直在校場里轉圈,除了王承恩跟著,其他人都只能在點將臺的附近等著,朝臣們小聲的議論著大明皇帝這種詭異的行為。

  而大明皇帝最終在校場的點將臺下和軍卒的側面,找到了一處合適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對王承恩認真的說道:“明天讓內監官的匠人們,做一塊高一丈半的石碑,將這次狹路相逢,死難的誅邪隊軍卒的名字刻上,朕想好了悼詞,明天朕會親自提筆寫好。”

  “但愿英魂長眠。”

  王承恩這才知道了萬歲爺到底在找什么,他俯首說道:“是。”

  “朕給不了他們太多,一個人撫恤三十兩銀子。只有留下一塊碑,寫上他們故事,希望他們不會被歲月忘記。”朱由檢站在月光之下,赫然長嘆的說道。

  “萬歲爺記掛著他們,就是他們天大的福分了,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王承恩十分老實的說道,他說的是實情,多少大明忠骨埋骨青山,留名著幾何?

  萬歲爺這忙碌了一整天,都到了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依舊想著他們,的確是他們的福分。

  朱由檢踏上了回京的車駕,今日因為突如其來的遭遇戰,那些殘肢斷臂,不肯松開,連仵作都掰不開的手指,對朱由檢這個皇帝的沖擊,何止是心緒不寧?

  “嚇!”

  朱由檢忽然從睡夢中醒來,猛地坐起了身子,擦著額頭的汗,看著厚重的床幃,還有站在床邊瞇著眼似乎是打盹的王承恩,用力的喘了幾口氣。

  王承恩聽到了動靜,立刻就睜開了眼,忙問道:“萬歲爺可有事?”

  “無事。”朱由檢當然無事,他只是忽然從睡夢中醒來,便再無睡意。

  朱由檢看著天色問道:“幾時了?”

  “寅時三刻。”王承恩看了看漏刻回答道,萬歲爺今天起的比往日里要早了很多。

  “朕不是跟你說了嗎?讓你不要再在床邊站著侍候,朕睡了,你就去睡,一直這么站著,你這身子也吃不消。”朱由檢撩開了棉被,已經差兩刻就到了他起床的時候,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了。

  王承恩侍候著朱由檢起床說道:“臣不礙事,還扛得住。”

  若是沒有嬪妃侍寢,王承恩就在這暖閣里一直站著,若是有嬪妃侍寢,王承恩就一直在門外站著。

  “那你找個人跟你一起換值,這樣自己一直扛著,白天跟著朕跑前跑后,還要去司禮監,這身子骨有一天總會垮了。”朱由檢交待王承恩什么事,王承恩都是悉數遵從,唯獨這件事,王承恩一直在抗旨。

  王承恩守著朱由檢,就是怕出什么幺蛾子的事,可是朱由檢還沒出事,這王承恩就得逝世了。

  “就這兩年的功夫,等到萬歲爺萬事皆定了,臣自然就不這么守著了,白天到了司禮監,臣也不懂那些大事,就在那坐著瞇著,也能歇一會兒,不礙事。”王承恩依舊笑呵呵的說道。

  歷史上的大明皇帝朱由檢,十七年時間換了十九個首輔,砍了不知道多少正二品大員,既沒有落水,也沒有宮女行刺,完全就是信王府這一群以王承恩為代表的忠仆。

  “還是得換值。”朱由檢思前想后,這王承恩身體要是垮了,那他的處境就微妙了。

  “臣信不過他們。”王承恩如實回答道。

  主仆都是一樣性子的人,萬事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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