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面對來勢洶洶的毛文龍,落荒而逃。
多爾袞太年輕了,這樣的年紀并不適合作為三軍的統率,帶領軍卒們進行生死搏殺。
他手下的十五牛錄的八旗子弟,并不信任多爾袞,而多爾袞正值年少任俠叛逆的時刻,這就加重了八旗子弟對其的不信任。
這種士氣之下,不抓緊時間撤離戰場,難不成等著毛文龍到了把他綁縛進京,變作戰功不成?
毛文龍炮轟義州城之事,其實歸根到底,義州原來屬于朝鮮,而不屬于大明,若是義州原來是大明的城池,毛文龍自然有另外一套的方式去對待。
他需要最短時間內,讓這座義州城穩定下來。而這件事,毛文龍選擇性的隱瞞報告,而代筆的尚可喜更是唯命是從。
但是毛文龍用春秋筆法一筆帶過的炮轟義州城之事,原來是為了給自己省一筆麻煩,可是卻招致了麻煩。
他這手下兩萬正軍,八萬輔軍,碩大的義州城,也有近十余萬的百姓,這二十萬人里面,總有個別人是朝內明公們的眼線,或者城里的大戶們,認識朝中大員。
毛文龍上請功奏表,多爾袞不戰而逃,義州歸明之事,剛剛送到文淵閣,彈劾毛文龍的奏疏也如同雪花般的進了司禮監。
“大事聰明,小事糊涂。”朱由檢看著毛文龍的奏疏,他通過錦衣衛的緹騎,已經確定了毛文龍炮轟義州城的事真實存在,并非朝內的明公們給毛文龍頭上栽贓。
朱由檢覺得炮轟沒毛病。
別說打的空炮嚇唬人,就是打的實彈,炮決掉一批不聽話的人,那也是理所應當之事。毛文龍還是做得太過于小心了。
這是戰爭,用盡一切手段,保證占領城池的安定,甚至為自己所用,是毛文龍這個將領應該考慮的首要事物,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軍隊的最終目標,打勝仗。
失敗的人,連呼吸都是錯的。
所以朱由檢才會說大事聰明,炮轟義州成絕對是明智之舉。
但是毛文龍選擇春秋筆法,一筆帶過了炮轟義州的事,就成了朝臣們的把柄,別人攻訐的對象,所以朱由檢才說毛文龍小事糊涂。
毛文龍用自己的威名和大明的火炮嚇跑了多爾袞,占領的義州城,而此時的大明朝臣卻為了毛文龍的戰功開始耍嘴皮子,抓著小錯誤不放,卻沒有想過義州的重要性。
在明公們的眼里,義州城是千里之外的一座不甚重要的朝鮮小城,地理位置也好,百姓眾寡也罷,都不會被他們關心,因為這種小城在大明遍地都是,連城都稱不上,頂多都稱為堡。
薩爾滸之戰逃離遼東百姓數十萬人,廣寧之戰,逃離遼東百姓高達百萬余人,這百萬遼民,董應舉就是為了安置他們才跑去屯田。
將近兩百萬的遼民逃離遼東,朝里的明公們在做什么?
抓為董應舉屯田安民行便利的商賈小吏們投獻的麻煩。
大明明公們并不清楚義州的地理位置,也不清楚遼海丹忠在海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在朝鮮花郎軍趕到之前拿下義州城,實際控制了義州,而且讓朝鮮的綾陽君無話可說。
大明明公們只關心,他們討厭的人似乎又立下了戰功,又是一個不按著他們要求活著的另類,他們當然要抓著小辮子,薅個不停,以希望把毛文龍的功績給抹殺掉。
但是大明的皇帝朱由檢很是賞識遠在東江的毛文龍,絲毫沒有顧忌朝臣們的陰陽怪氣,直接下了圣旨,定了毛文龍的功勞。
這讓還在準備在這件事上咬一口毛文龍的明公們大失所望。
其實這里面也隱含著朱由檢看不到的黨爭和路線斗爭,比如遼西走廊上的袁崇煥就是東林黨的代表,而出身沈家的毛文龍和袁可立,卻并非東林,他們當然要為了反對而反對。
大明皇帝壓根不理會朝臣們的反對意見,讓朝臣們也斗無可斗,萬事皇帝說了算,錯非他們能換個皇帝,否則這種狀況只會持續下去。
而此時的朱由檢,卻看著戰報里的多爾袞有些悵然。
多爾袞還是歷史里的那個多爾袞,擅長謀身。
有傳聞,當年多爾袞是努爾哈赤制定的可汗繼承人,但是最后被代善破壞,把黃臺吉送上了可汗之位。
可是多爾袞在努爾哈赤死的時候剛剛十二歲,努爾哈赤一個為了政權的穩定,把自己的大兒子褚英都給斬了,就是為了讓后金汗國真的存續下來。
如此君主,怎么會傳位給多爾袞這個小孩子呢?
主少國疑,可是一個新政權最危險的事,有五代十國,趙匡黃袍加身為例,還有小明王韓林兒在瓜洲神秘失蹤在前。
努爾哈赤作為一代雄主,他會指定多爾袞為汗位?
多爾袞的母親的確是努爾哈赤的大妃烏拉那拉氏,但這并不代表多爾袞是可汗的合法繼承人,這是典型的拿四大貝勒不當人。
人家大貝勒代善到現在還在避諱,都稱其為古英巴圖魯,連黃臺吉有國事,都要面授講求。
多爾袞是一個很擅長謀身的人。
他從一個不顯眼的十四清太祖子嗣開始,屢戰屢逃的情況下,混了個墨爾根戴清,意思為聰明的統帥。
在黃臺吉死后搖身一變,成為了受封理政的攝政王,隨后從攝政王變成了皇叔父攝政王,又從皇叔父攝政王變成了皇父攝政王。
這個皇父攝政王,多到皇宮內院走動,甚至流傳出了慈寧宮里爛盈門的說辭。
而作為明末清初極其重要的人物,孝莊文太后的記載甚少,清廷對其忌諱莫深也就罷了,甚至在孝莊文太后死后都不得安寧,一直未曾能與皇太極合葬,而是埋在清東陵內。
一直到了雍正朝時,孝莊文太后才移陵至昭西陵,算是和黃臺吉的昭陵合葬了。
所以多爾袞這個皇父攝政王,就很尊貴,這種尊貴是建立在自己的侄子福臨,也就是順治皇帝莫大的個人屈辱之上。
但是福臨又不得不對多爾袞尊敬,因為福臨是清廷的皇帝,他首先是一個皇帝,然后才是孝莊文太后的兒子。
多爾袞很擅長謀身,在一片石之戰中,招降了平西王吳三桂,打敗了李自成,徹底打開了山海關的大門,實現了九代建州人,都無法實現的夢想,入主中原。
隨后多年,多爾袞多次招降明季舊臣和李自成舊部,為清廷入關,立下了不世功勛。
不管多爾袞做了什么,小皇帝福臨都得忍著,他得靠著皇父攝政王多爾袞的威信,維持韃清的統治。
而在多爾袞受傷不治身亡之后,順治皇帝也不得不給了多爾袞一個“清成宗”的廟號,謚:懋德修遠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
人稱:成宗義皇帝,取天下為成,讓天下為義,所以是成宗義皇帝。
多爾袞死的時候才三十九歲,遺體從北古口回京的時候,順治皇帝親自率領大臣出東直門五里,身著縞服迎接遺體,當場追封了這個成宗義皇帝的名頭。
沒過兩個月,順治皇帝已經完全將朝政,把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直接把多爾袞的追封個褫奪之后,還把多爾袞的墳給刨了……
任何為多爾袞說話的人,比如吏科副理事官彭長庚、一等子許爾安等人稱贊多爾袞的功勞,都直接被流放到了寧古塔充軍。
所以多爾袞一輩子都在謀身,從十四貝勒領十五牛錄的旗主,到墨爾根戴青,再到攝政王,皇叔父攝政王,皇父攝政王,清成宗義皇帝,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頭銜背后,就是多爾袞這個人,極其擅長謀身。
當不能力敵的時候,多爾袞甚至都未接戰,擄掠了一番,就遠遁而去,除了讓毛文龍大失所望以外,多爾袞保住了自己的十五牛錄,也就是四千五百的兵馬。
關外,是一個拳頭大才是硬道理的地方,沒有拳頭,是沒有人會聽你話的地方,若是這四千五百人,被毛文龍逾十萬人包圍在義州城,但凡是沒有突圍成功,他多爾袞不管是被俘虜還是逃出生天,到最后的結果都是慘淡收場。
所以,多爾袞不是畏懼大明皇帝的天威而逃遁,而是為了謀身而逃遁。
“這個人呀。”朱由檢嘆氣的看著手中的奏報,對多爾袞十分的不滿。
剃發令就是出自多爾袞之手,在入關之前的清廷和入關之后的清廷,完全是兩個樣子,剃發令的出現,也讓韃清的各種政策趨向于保守。
在韃清入關之前,朱由檢對清廷的各種政策,還是比較認可。
比如黃臺吉在搞出遼東民怨四起的訴告貝勒直接定罪的條例之前,遼民甚至可以告貝勒,這也是范文程告多鐸謀權的法理依據。
黃臺吉突然搞得這一出,其實是為了鞏固八旗子弟的地位,減緩八旗兵的衰弱,可惜,這一的遼東百姓,離心離德,黃臺吉已經悔不當初了。
不管是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戰中釋放五千朝鮮軍卒和將領,還是收攏蒙兀諸部,并且將海西女直、建州女直、還有很多蒙兀部族,統稱為從龍六十六部,都是比較開放的表現。
但是在清廷入關之后,多爾袞的剃發令一出,神州大地兩萬萬人丁,十幾年的戰亂,最后變成了四千萬不到。
而剃發令也讓清廷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那就是狼煙四起,從三藩到鄭成功,從白蓮到洪門,這些都是剃發令后,留給清廷處理不掉的大麻煩。
若非雍正時候,從孝莊文太后的陵寢開始,全面撥亂,開始遵儒學,興朱程理學,愚弄百姓,以文字獄大興思想禁錮,清廷的統治指不定就在“康乾盛世”中,應驗了那句胡人國運不過百年的話。
朱由檢看不太上多爾袞,因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攝政王。
朱由檢放下了奏疏,親自給毛文龍寫了一封手書,明年開春黃臺吉親征義州之事,朱由檢已經讓錦衣衛的緹騎確認了,八旗的確在備戰,而主攻的方向是歸化城。
但是義州城將有黃臺吉親自率領正白旗,前往征伐,義州方向的防守壓力,并不比歸化城弱多少。
歸化城是政治問題,那么義州就是軍事問題,兩者性質不同,就注定了兩處戰場的廝殺慘烈程度不可同日而語,可想而知,明年開春之后,義州將是一片血海。
朱由檢將書信交給了王承恩,令大明水馬驛以金字牌急報,送往皮島轉義州城。
而此時的朱由檢并不太清楚,黃臺吉陷入了大麻煩之中。
黃臺吉聽從范文程的建議,實行編戶分屯別居例,得到了代善為首的建州貝勒的支持,而大貝勒府的意見,也直接左右了旗人的意見,旗人們只能沒有意見。
但凡是有意見,那大貝勒都沒有意見,他們哪里來的意見呢?
可是有些人有了意見,那些本身就是遼東大戶,在薩爾滸之戰后望風而降的地主們,此時手里握著戰亂是低價買來的萬頃良田,成為了身家殷實的大戶。
這些大戶們,當然不滿意這編戶分屯別居例。
這里面的編戶,把他們的傭戶給搶了,把戶都編了,萬頃良田何人耕種?
分屯把他們的田給搶了,編戶分屯之后,他們侵占那些不明來源的地畝都會被查出來,在清丈的過程中,避無可避的把他們逃稅的田給清出來。
別居,甚至把他們養了很多年的“家人”都給搶了,他們怎么能不急?
黃臺吉此時就在大貝勒府和代善商量國事,至于范文程,他已經問過一遍了,他的憲斗告訴他,清丈勢在必行。
代善思忖了很久,其實四大貝勒府,包括黃臺吉的府上,都或多或少的參與漳州糧商貨糧京師的財富密碼活動中。
而代善自己都不清楚,他有多少田畝,他每年往遼西走廊都不知道要賣多少糧食。
“清丈吧,憲斗說得對。”代善思忖了很久說道:“刀在手,還怕他們不成?清丈勢在必行。”
“可是明年開春我們要兩線作戰。”黃臺吉有些猶豫的說道。
代善嘆氣的說道:“即便是不打,也要清丈,因為今年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