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自認奸佞

  沈陽的冬日,是慘淡的白日之下,茫茫的林海雪原;是厚重的貂皮、狐皮、貉皮、獺特兔皮里吐著長長的哈氣凍的瑟瑟發抖的遼民;是飯館里熱氣騰騰的湯面和吵鬧之聲。

  黃立極慢步在沈陽的街頭,好好的打量著這個城池,這里曾經屬于大明。

  先秦之時,燕國大將秦開,率軍驅除東胡的時候,在沈陽這處寶地筑城,名曰侯城,瞭望之城。

  三國時,這里從侯城,變成了平州,而在唐時,這里叫做沈州。

  元朝時,這里正式被定名為了沈陽,取的是沈州和遼陽這兩座沈陽的門戶中的兩個字,做名字。

  而現在,這里叫做盛京。

  黃立極在沈陽的街頭走動著,他依稀的看到了當年戰爭時候留下的一些傷痕,一些火炮打的高了,炮彈落在城里砸壞的民舍;斑駁的城墻上,還能看到開花彈爆炸后探出的彈坑。

  黃立極站在沈陽的城墻之下,仰著頭看著高約三丈的城墻,似乎是聽到了當年的金戈鐵馬之聲。

  沈陽陷落之時,熊廷弼已經被罷官回朝,而新上任的兵部尚書兼薊遼巡撫袁應泰,來到沈陽城的時候,才知道沈陽是如何在薩爾滸大敗之后,苦苦堅守了一年之久。

  沈陽的城墻年久失修,圍四十里,卻高不盈丈余,面窄處,僅五六尺,墻磚皆腐蝕珊塌,槍可破也。

  這里的槍是大明軍卒用的鉤鐮槍,只需要輕輕一捅,沈陽的城墻就破了。

  而剛剛經歷了大敗的大明軍隊,士氣正是低落的時候,熊廷弼廣招降夷,再加上沈陽原有的一萬八千三百七十八人正軍,萬人左右的游兵散勇,五千三百余降夷,在沈陽布置了四面防線,艱難的抵抗著努爾哈赤近六萬正軍的猛烈進攻。

  沈陽之戰,熊廷弼在前線奮勇殺敵的時候,大明的明公在做什么?

  并科給事中蕭基帶頭上書,認定降夷必與建奴勾結,掀開了倒熊的風浪。

  一時間,彈劾熊廷弼的奏疏,如同雪花一樣飄進了文淵閣,來到了皇帝面前,所有人都在說熊廷弼與建奴勾結。

  袁應泰是接替熊廷弼之人,他來到沈陽之后,如實的匯報了沈陽的所有情況,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熊廷弼能夠守住沈陽,當有功而無過。

  而袁應泰也上書,以三岔兒之戰,降夷戰死二百三十人為例,向朝廷陳情,說降夷可用。

  朝臣們繼續糾纏著降夷之時,袁應泰一概不理會所有京中來的任何奏疏,專心備戰。

  天啟元年,三月初,努爾哈赤再次攻打沈陽,此時的沈陽連兩面防線都無法組建,艱難的抵抗了兩天兩夜,大明軍卒在城中與敵糾纏廝殺,夜戰至天明而不歇,而最后殘部,被圍困在了鎮遠樓。

  而袁應泰就在鎮遠樓內督戰,在城破之事,舉火燒樓,自殺以謝天下。

  黃立極停下了腳步,他駐足的地方,就是以前鎮遠樓的舊址。

  大火燒掉了袁應泰,也燒到了大明最后的殘部,沈陽之戰,大明軍卒巷戰至最后一兵一卒,無人乞降,努爾哈赤憤而屠城,被范文程勸殺。

  “搞什么君命臣賢的把戲,當時沈陽城里,除了戚家軍舊部,只有不到兩百戶人家,這兩百戶還有很多建州女直。”黃立極小聲嘟囔著。

  今天是正旦,黃立極帶著吳孟明來到這鎮遠樓,自然是要祭奠袁應泰和戰死在沈陽的軍卒。

  相比較楊鎬、王化貞的輕敵,袁應泰做的是困獸之斗,被超過了三倍有余的正軍團團包圍,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死。

  黃立極嘟嘟囔囔的啰嗦著:“聽說當初老奴酋七次送使者進城,想要勸降袁應泰,還許了高官厚祿,袁應泰把來使殺了,表示自己抵抗到底的決心。”

  “要我說,袁應泰就是糊涂,那種遠無援軍,城內無糧無食,投了就是,若真的有心效忠,那徐庶身在曹營心在漢,不也可以嗎?”

  “吳千戶,你說袁應泰他糊涂不糊涂。”

  吳孟明在燒毀的鎮遠樓前,燒了一炷香,聽到黃立極的問話,皺著眉看著黃立極,這個人,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就很惹人厭。

  “徐庶身在曹營心在漢是小說里的,本身曹操那會兒也是漢。”吳孟明回了一句,按理說黃立極是正經的經學博士,乃是進士及第出身,這點他都知道的知識,黃立極不應該不知道才對。

  黃立極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說道:“所以說嘛,袁應泰他不糊涂。”

  黃立極當然曉得徐庶當時身在的曹營其實是漢營,他只是在重復當年明公們的話而已。

  袁應泰殉國以后,很多明公們都說袁應泰糊涂,當初早聽他們的話,把那些降夷攆走,城中的糧草還能多撐幾個月。

  為此袁應泰殉國的追封一直沒有辦下來,到最后也沒拿到謚號,只拿到了一個追封的兵部尚書。

  當時黃立極十分贊同那些個清流所言的話,以為沈陽為降夷所誤才丟掉的。

  而來到沈陽的黃立極,再想起當時明公們的話,只覺得可笑的很。

  若是袁應泰有別的辦法,他會跟著自己的軍卒一起焚樓殉國嗎?

  若是多撐幾個月能等到援軍,袁應泰早就那么做了,可是有援軍嗎?

  別說是天啟元年的時候,就是現在,錦州城被圍的時候,大明有援軍可以馳援錦州城嗎?還是有援軍可以馳援現在瀕臨戰事的歸化城和義州?

  是那在冊四萬余人,只有萬人點卯上操的錦衣衛,還是已經名存實亡的京營四十萬?

  大明的英國公張維賢能夠調動的中軍都督府也就不到四千人左右,哪里來的京營四十萬?

  大明皇帝組建一支新軍,朝臣整日里逼逼賴賴,沒來建州的時候,黃立極還覺得明公們勸諫大明皇帝不要組軍,有些勸皇帝不要那么窮兵黷武的道理在,可是到了沈陽、建州、撫順走了一趟之后,黃立極再也不敢有這些想法了。

  大明就是一頭已經長得膘肥體壯的肥肥!

  而此時的建奴們,正磨刀霍霍向豬羊,只不過刀還沒磨得足夠的鋒利,還奉大明為正朔罷了。

  “額,不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肚子里的那些花花腸子到底盤了幾條道,不知所謂。”吳孟明是真的沒聽懂黃立極的意思,只能搖頭。

  黃立極也沒多解釋,都是些陳年舊事,解釋起來不僅麻煩,還讓人頭疼,目眥欲裂。

  “昨日我們送給代善的那個女子,今天有人看到了在大貝勒府出入,這是我們挑唆的計劃成功了嗎?”吳孟明忽然想到了那名為柳絮兒的女子,接到線報,柳絮兒還活著。

  黃立極的眼神瞪得老大,也顧不得揣起來端架子,愣愣的問道:“真的,確定嗎?那女子還活著?”

  吳孟明確信的點了點頭,大清早他接到線報的時候,還親自去看了眼,柳絮兒穿著雖然普通,但是卻表情十分自然在街上走動,偶爾還會買一些府上吃穿用度之物。

  吳孟明還看到了幾個尚虞備用處的建奴遠遠的綴著,也不知道是代善差人保護,還是范文程發現那女子的異常。

  “成了!”黃立極一拍吳孟明的肩膀頭,臉色狂喜的大聲喊道。

  吳孟明覺得肩膀一痛,揉了揉說道:“你這措大,勁兒還挺大,這就成了?這也太簡單了吧。”

  “你不懂。”黃立極老神在在的負手而立,滿臉的得意說道:“且看好嘍!某的確是奸佞,但是奸佞可不僅僅誤國呀。”

  吳孟明是真的不懂這政斗是如何的龍潭虎穴,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他一個千戶,還夠不到政斗的層面,平日里看神仙過招,也是云里霧里,第一次親身經歷,也不知道黃立極哪里來的自信。

  而此時的尚虞備用處的范文程,額頭上都是汗滴,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看著手中的奏報,心里翻江倒海。

  “殺了她,立刻,馬上派人殺了這個柳絮兒!待她上街,偽裝成強人立斬。不成,不成,這樣太明顯了,怎么辦好呢?這樣好了!擄走到別的地方,再殺,這樣一來穩妥點。也不成。”范文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轉來轉去,一直自言自語。

  他這邊剛剛給黃臺吉下了一劑準備已久的狠藥,好好治了治黃臺吉的心病,算是躲過了這兄弟鬩墻的大禍。

  結果那邊,黃立極就送到了大貝勒府上一個女子,而且這女子像極了當年代善手刃的繼妻。

  “大貝勒在做什么?為何不殺了她?!”范文程扔下了奏報,靠在座椅上,整個眉頭都擰成了一個疙瘩。

  代善留下了柳絮兒,范文程不能殺她,不僅不能殺,還得保護她,否則柳絮兒一死,范文程不敢保證代善會做出什么來。

  但是柳絮兒怎么可以活著!

  “悔呀!錢謙益在的時候,雖然朋比為奸,但也算是為后金篩選了一下投明之人,也算一些用處,這黃立極干的都是什么事!”

  范文程后悔了。

  當初他用了一封信,把錢謙益給弄走了,大明皇帝送來一個黃立極,結果黃立極比那錢謙益難纏豈止數倍?

  錢謙益自認君子,所做作為都還有章可循。

  這黃立極干脆自認奸佞,行事沒有任何的顧忌,而且眼光極準,下手也很果斷。

  公然挑唆大貝勒和大汗的關系。

  “只能寄希望于大汗不要想太多了,可這怎么可能?”范文程撓著光禿禿的腦殼,金錢鼠尾辮的范文程,連撓頭都覺得不爽利的很。

  而此時處于漩渦中心的代善和柳絮兒,正在大貝勒府的庫房里,挑選四處走動需要的年禮。

  去年起,代善逢年過節,把府門一關,誰都不往來,今天柳絮兒問起給誰送禮,代善就把柳絮兒領到了這庫房來。

  “這府庫里……”柳絮兒輕掩著嘴角有些驚訝的看著府庫。

  里面沒有黃金萬兩,也沒有白花花的銀子或者錢串子,而是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大堆的弓斧劍戟,還有兩門已經殘破的虎蹲炮。

  代善笑呵呵的說道:“都是當初帶兵打仗的時候,贏了之后,從戰場上捎回來的物件。”

  “這件是萬歷四十一年的時候,烏拉部的奴酋布占泰,要囚禁我的兩個妹妹,那是父親派去海西女直聯姻的妹妹。”

  “海西本就苦寒,兩個妹妹受了不少的苦,但是烏拉部的奴酋為了娶葉赫老女,就把兩個妹妹囚禁了。”

  “海西女直共有四大部族,其中以葉赫、烏拉為最強,若這兩個部族聯手,有礙父親一統女直的國策,所以當年我們就出兵了。”

  “這是我攻破烏拉點將臺之時,取下烏拉點將臺百花將旗。”代善拿著一面殘破的旗子說道。

  “那這件呢?長得好生奇怪。”柳絮兒拿起了一個比她腦袋還大的兜鍪問道。

  這兜鍪上居然還有兩個鐵角,不過一個鐵角已經折了一節。

  代善看了半天,仔細回想了很久說道:“具體年月忘記了,這是博克多巴圖魯帶的頭盔,當時戰陣廝殺,我和他打的難解難分之際,就抓到了他的頭盔上的角,一把拽了下來,把他砍殺了。”

  “博克多是曾經的巴圖魯,我把他殺了,巴圖魯的稱號,就歸我了。你出生漢地,大概是不知道巴圖魯的意思,這是草原上第一勇士的稱呼。”

  “巴圖魯一詞最早應該是漢朝匈奴時候就已經有了,后來的突厥、鮮卑、契丹、蒙兀都沿用了這一稱號,巴圖魯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稱號,只有壯年全盛擊敗,才能承襲巴圖魯稱謂。”

  “這么說,你很厲害咯?”柳絮兒十分自然的放下了那個兜鍪,在整個府庫轉悠起來,都是代善的戰利品。

  “還可以吧,父親說我是他最勇武的兒子,各部族的奴酋們說我是長生天下的勇夫,不過這也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前些天和后生過招,居然閃了腰,還吐了幾口血,這歇了大半個月才見好。老了,不中用了。”代善略微有些感慨的說道。

  他要是再年輕五歲,吳孟明不是對手,但是歲月不饒人,他歲數稍長,角力開始吃虧了。

  “是吳千戶嗎?這是什么?好漂亮。”柳絮兒十分自然的拿起了另外一件長長的鐵器,上面還有一根海東青的尾羽。

  “那是大哥的帽子鐵,就是兜鍪上鑲嵌翎羽的鐵,這是從大哥的帽子上摘下的。”代善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

  黃臺吉心心念念的帽子鐵,就在府庫之內。

  “給我吧,我去給了大汗。”代善嘆息的拿起了那枚帽子鐵。

  收留柳絮兒,代善不是沒想過后續,既然不殺她,自然要給大汗一個交待,那這塊帽子鐵,就是代善的交待。

  代善還未出門,卻看到了黃臺吉的車駕出現在了街角。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