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抄起手中的另一封奏報,畢自嚴的奏報。
事情比較簡單,畢自嚴在鑄錢,這是提前跟大明皇帝打過招呼的良幣驅逐劣幣的經濟調控政策。
事情本身極其順利,在拿到了三司使實權之后,畢自嚴簡直仿若天神下凡,大殺四方。
畢自嚴鐵面無私,打擊囤貨居奇的奸商,尤其是一些背后有明公站著的商行,都是重點查處的對象,對各種物資進行限價,不服的人,抓到詔獄里,過一遍五毒之刑,也就聽話了。
事實上,大明的官僚分子,那是極其擅長見風使舵之人,甚至畢自嚴還沒開始大興詔獄抓人,風氣就儼然一邊倒了。
這一點上,大大的出乎了朱由檢的預料,他本來以為大明的明公們和商賈團結在一起,能讓畢自嚴十分麻煩,但是卻被摧枯拉朽一般的摧毀了。
畢自嚴京師的新錢試點做的風生水起,京師的物價正在慢慢的平抑,商賈們并不會因為京師有個畢閻王,就拒絕進京來行商,相反,在市場風氣轉好之后,越來越多的行腳商和小商賈來到了京師,反而促進了京師市場的繁榮。
這一切的一切,朱由檢都看在眼里,樂在心里。
雖然有點小麻煩,但是問題不大。
前幾天,就連吏部尚書周應秋的兒子,參與到了一起哄抬白糧價格之中,都被畢自嚴給抓到了詔獄之中,周應秋費了老鼻子勁兒都沒能把兒子撈出來,急壞了周應秋。
不僅打老虎,而且拍蒼蠅,巡鋪在巡查期間,也多有配合戶部的行動,整體向好的趨勢下,朱由檢自然是愿意看到京師經濟生態恢復正常。
大明本身就是一個小農經濟的社會,物價低廉,導致工錢也十分低廉,物價但凡是瘋漲,百姓只能避之,但是柴米油鹽之物都是生活必需品,稍有漲價,就是怨聲載道,而畢自嚴的這些行動,得到了京師百姓們的廣泛的討論。
但是畢自嚴這本奏疏,可不是什么好事,鑄錢這件事,查到了周家的作坊。
這個作坊可不是吏部尚書周應秋的周家,而是大明皇后周婉言的周家,周奎的兒子周鉉手下有十二個鑄錢的作坊,鑄私錢獲利豈止百萬。
等閑勛貴家中,畢自嚴是不怕的,但是當今皇后的家室,畢自嚴不得不上書請旨,詢問圣意。
朱由檢把玩著手中的奏疏,這就是歷來反腐或者調整國策中,不可避免的問題,打著打著老虎,摸到了猛虎屁股,這個鐵面無私的執法者,應該如何面對真正的猛虎?
尤其是大明這個世界,皇帝就是一統四極之大君,國母的弟弟,你一個戶部尚書又能如何?
“去坤寧宮一趟,把事情跟她說清楚。”朱由檢有些嘆氣的將奏疏遞給了王承恩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朱由檢的語氣是十分嚴肅的,周婉言是個孩子,但是朱由檢不希望她一直是個孩子,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希望周婉言能夠拎得清楚。
昨天還在教訓黃立極什么是國家,什么是家國,這就輪到了自己。
處理周鉉,大明就不用繼續濫發大明寶鈔,可以繼續鑄大明通寶,穩定市場。
不處理周鉉,大明就得繼續濫發大明寶鈔,不能鑄大明通寶,私錢成風,市場依舊是之前的一片涂澤,糜爛不堪。
大明的朝廷運轉需要財富,而鑄錢是戶部收入的大頭,任何一個朝代,都對私鑄嚴懲不貸,連只知道花鳥,寫的一手好字的宋徽宗,折了大宋社稷的宋徽宗趙佶,在面對私鑄的時候,也是授意無論是誰,嚴懲。
周鉉可是周婉言的親弟弟,朱由檢對這個人卻沒有多少印象,今年過年,周奎別著勁兒沒進宮賀歲,朱由檢對此人的印象更多的是一個符號,別說不熟,就是熟悉,國事和家事,朱由檢毫無疑問的選擇了前者。
朱由檢希望周婉言能夠懂國事為先的道理,朱明皇室和大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周婉言在這件事上,犯了糊涂,朱由檢就得考慮下田秀英是否可以任國母之位了。
周婉言收到消息急匆匆的從坤寧宮要來乾清宮,還沒走兩步,卻被張嫣攔在了宮門之前。
“你要去作甚!”張嫣厲聲的斥問道,面色極為嚴肅的看著滿臉慌張的周婉言。
周婉言慌亂的說道:“家兄被畢自嚴抓到了詔獄之中,父親急的都厥了,我到乾清宮為家兄求求情,請萬歲寬恕。”
說完,周婉言就要奪路而走。
張嫣一個沒留意,周婉言就從她身邊走過,讓張嫣有些駭然,就要追上去,看到了從乾清宮出來的王承恩。
“王伴伴,快去通傳,我要見萬歲。”周婉言挽著衣裙急切的說道。
王承恩目光一滯,施施然的行禮說道:“見過皇后娘娘千歲。”
“憑那么多廢話,快去通傳!”周婉言端起了架子,嬌叱著大珰!居然敢攔著大明的皇后去見皇帝,王承恩的膽子太肥了。
王承恩將手中的奏疏遞給了周婉言說道:“萬歲爺圣意已決,此乃國事,大明大誥祖訓,后宮不得干政。”
周婉言怒極,憤怒的指著王承恩說道:“你!祖訓還有內侍不得參政!你還不是提領了司禮監!說這些廢話作甚!萬歲爺圣意已決,但我是皇后!”
“皇后娘娘,留步的好。”王承恩依舊攔著周婉言,而且身后一水大紅色宦服的內操們,站成了一排,將周婉言攔在了坤寧宮的宮門之前。
“反了你了!”周婉言伸手用力一巴掌的扯在了王承恩的臉上,指著王承恩怒罵道:“腌臜貨!給本宮讓開!”
王承恩面不改色的俯首說道:“萬歲爺國事繁忙,皇后娘娘息怒,此事皇后娘娘真的不能去。”
周婉言甩了甩衣袖,氣呼呼的轉身向著坤寧宮而去。
王承恩琢磨了下,叮囑著手下的十幾個內操,囑咐他們這幾日,不要讓皇后娘娘出宮來,周鉉之事,萬歲爺已經拿定了主意,這種直面的沖突,能少則少。
“勞煩懿安皇后娘娘去說道說道此種原委,臣急著回乾清宮復命,這是畢自嚴的奏疏,還希望皇后娘娘能夠深明大義。”王承恩將奏疏交給了張嫣,帶著兩個人去了乾清宮。
王承恩呆呆的站在乾清宮前防火的水缸前,用力的洗了兩把臉,把手印子洗掉了不少,但是依舊有些紅腫。
“啪!”
王承恩照著手印子用力的甩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讓那片紅腫更加腫脹了不少。
“老祖宗!”兩個跟著王承恩的內操嚇得瞠目結舌,差點直接跪在了地上。
此時的王承恩已經不是信王府的管家,信王大伴,而是大明天下司禮監提督太監,宮里的老祖宗,這自己給自己一巴掌讓兩個內操都瑟瑟發抖起來。
“你們看看這會兒像不像是摔的?”王承恩看著缸里的自己,反復確定之后,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祖宗……”兩個內操駭然的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交代下去,嘴巴都嚴實一些,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聽到了沒?”王承恩甩了甩袖子,厲聲對兩個內操說道。
王承恩揉搓著面頰,回到了乾清宮內,笑呵呵的說道:“皇后娘娘這會兒正在宮里生悶氣,這是說情也不是,不說情也不是,只是怨長兄不爭氣,貪圖幾分私利。”
“這樣嗎?”朱由檢批復了一封奏疏放在了案桌邊,抬頭一看王承恩,這半拉子臉都腫了。
“你這是?”朱由檢疑惑的說道。
“去的匆忙,怕皇后娘娘已經起駕來乾清宮,就跑了幾步,這不就撞柱子上了。”王承恩樂呵呵的說道:“不礙事。”
朱由檢將手中的奏疏慢慢的放下,他不是三歲的孩子,撞傷和打的傷,朱由檢還不是傻傻的分不清,但是他這會兒只能裝傻充楞。
王承恩的用意朱由檢清楚,不愿意后宮不寧,本來國事茲事體大,事情就多,這內宮再亂起來,自己這個皇帝豈不是要忙到頭暈目眩?
他還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否則就浪費了王承恩的一片好意。
“畢尚書快要入宮來了,你先去洗把臉,再差人去太醫院請吳太醫看看。”朱由檢找了個借口,讓王承恩自己去處理一下臉上的傷口。
“謝萬歲爺。”王承恩俯首退到了乾清宮的宮門處,才轉身離開了乾清宮。
朱由檢第一次產生了廢后的念頭,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大明以孝治天下,家里出了事,周婉言有些急躁,也在情理之中。
畢自嚴進宮并非他一人,還有一個田爾耕,兩個人一起來的,畢竟抓周鉉并非戶部出手,而是由田爾耕的錦衣衛出面。
“萬歲爺,周鉉之事……”畢自嚴一進宮,就問起了他最關切的事。
周鉉不處理,后面的各種政策根本無法推行,只能陷入過去的怪圈,但是處理周鉉,到最后弄的內宮一地雞毛,萬歲對他起了不滿之心,他更沒法推行他想要推行的政策。
朱由檢示意畢自嚴稍安勿躁,笑著說道:“此事按國法處置就是,按大明律來,大明律無法管束,就按大誥律來,總歸是要處理的。”
“萬歲英明。”畢自嚴俯首說道。
朱由檢相信畢自嚴這個英明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的話。
“英明不英明的另說,倒是京師物價聽說有人要在巡鋪的供銷社做文章,不知道畢尚書有沒有準備好?”朱由檢問起了國事,全面利好的消息中,總有幾個壞消息。
商賈并非沒有任何抵抗能力,但凡是巡鋪的供銷社放出去一部分貨,他們就會大量吃進,然后在市集上大肆哄抬物價。
這一幕簡直是太熟悉了,過去但凡是大明戶部想要調控京師物價,都會有商行聯合在一起,瘋搶貨物,一個月幾十倍,一年能漲幾萬倍。
七進十三出?高利貸?驢打滾?這些和商賈們玩的囤貨,簡直小巫見大巫。
萬歷十三年起,朱翊鈞多次下旨平復京師物價,戶部甚至列出了單子,只要超出價格,就是抓到了牢房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敗給了西山窯民的朱翊鈞,再一次的敗給了京師的商賈,尤其是大量勛戚參與其中,讓朱翊鈞投鼠忌器,而萬歷年間三大征,又需要這些勛戚們出征效力,最后不了了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重利之下,必有拋頭顱、灑熱血也要賺錢的商賈們,他們不害怕大明皇帝的刀子,因為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賭皇帝殺不過來。
朱由檢的確殺不過來。
畢自嚴擦了擦額頭的汗,他來的有些急,滿頭都是汗,聽到萬歲問政,笑著說道:“萬歲,京中米價漲了兩倍,紡價二倍,肉價四倍有余,煤價倒是沒漲。這一切都還在預料之中。”
“渤海灣已經開海了,萬歲。”畢自嚴信心十足的說道。
此時的畢自嚴可是握著三司使的權力,這權力大有大的好處,比如沈家,他就可以以撲買買辦為由,互相合作,已經從蘇松浙地區,調集了大量的物資屯集在京通兩倉。
“哦?”朱由檢滿是感興趣的說道。
畢自嚴看萬歲爺感興趣,笑著說道:“這調控講究個兩白一黑。”
“京師米粱自江南而來,而杭州沈家又是海漕大家,這第一白,白糧不會出太多的問題,雖然京杭大運河上的漕運要到六月才來,但是沈家從萬里海塘買的糧,在月港已經停了一個冬天了。”
“另外一白,則是衣食住行中的衣,紡料物價正在瘋漲,臣也從江南籌措,倒不是什么大問題,去歲冬,臣不愿意萬歲太過狠厲,就是這一白的棉,臣籌措不到。但現在冬日已經過去了,這一白,無傷大雅。”
“最后這一黑就是炭,西山煤局設立已有半年,煤山已經堆滿了煤料,這兩白一黑在手,自然如同智珠在握。”
“待到價格再漲一些,各巡鋪的供銷社就會大量放貨,不出半個月,這些商賈就得拋售手中的棉紗、紡料、煤精、白糧,否則只會折在手里。”
朱由檢聽著不住的點頭,畢自嚴手中的牌實在是太強了,而且用的是正策,而非奇策取巧。
調控物價最厲害的法子,就是用天量的物資,把價格給打下去。
過去的大明朝廷并非沒有調控,只不過萬歷年間經歷了三大征之后,京通兩倉的存糧不足以支撐調控,反而成為了投機倒把們的商賈們的首選。
嘉靖、隆慶、萬歷初年,京師的物價極為平穩,瘋漲還是得從萬歷十五年說起。
在貨幣數量超過物資的時候,物價必然瘋漲,而大量超發貨幣的結果,就是造成物價的進一步太高追漲。
在物資數量遠超貨幣時,物價自然由朝廷說了算。
“總歸還是要京通兩倉盈倉,京師物價才會穩定,海漕只是權宜之計,萬歲,必須要疏通京杭運河了,否則這渤海結冰之后,何處調糧?”畢自嚴懇切的說道。
“此事,錦衣衛已經督辦了半年之久,田都督可有什么見解?”朱由檢問道了田爾耕。
田爾耕有些猶豫的說道:“萬歲爺,漕運之事,還是要慎重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