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尚禮正在襲擊坐落于卓資山下的集寧大營。
卓資山、大小平頂山,其實都是陰山山脈的南麓,就是那個不叫胡馬度陰山的陰山的陰山南麓。
陰山,就在黃河大大的幾字的正上方,西起阿拉善高原,東至灤河上游谷底,由西向東,成為了一道屏障。
黃河九曲,唯富一套,說的就是陰山腳下的河套平原,這里擁有全世界最古老的養馬場——山丹軍馬場,除了燕山之外,中原王朝最重要的產馬地,就在河套。青塘馬力強,但是還是太少了,不足供給一個大一統的中原王朝的需要。
陰山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無論對于關內人,還是對于關外人而言,都是極其重要的戰略位置。
陰山對于漠南草原人而言,就是他們的生命線,一旦丟失了陰山,就意味著他們失去了最肥美的草原,意味著他們不得不西進進入西域,或者北上,進入漠北,與殘酷的天災進行殊死搏殺。
陰山對于中原人來說,就是門戶。
若是胡人一旦占據了陰山南麓,擁有了肥沃的河套平原的胡人一定實力暴增,隨之而來的是中原失去屏障、門戶大開,拒敵于國門之外,就成了一種很不現實的幻想。
對于胡人而言,陰山的一座座山峰,就是他們心中一座座圣山,不僅僅是一種生存的保障,更是精神的寄托。
先秦時,在秦國尚未統一之時,秦人就發現了此地的重要性。
大秦和義渠戎國雙方的博弈,持續了近五十年的時間,在秦昭襄王時候,宣太后,甚至將義渠戎國的國王召入秦宮,讓其長久居住于秦王宮內,好生款待。
義渠王還和宣太后生有兩子。
秦昭襄王統治下的秦國越加強盛之后,宣太后誘殺義渠王于甘泉宮,隨即秦國發兵,滅義渠戎國,將賀蘭山以及陰山南麓收入囊中。
而義渠戎國滅國之前,已經存在了近八百余年。
而后蒙恬率軍破匈奴,過賀蘭山,奪陰山以南之地,筑朔方城、設朔方、云中(大同)、九原(河套平原)等郡,至此匈奴再無力侵擾中原,被迫西進和北遷。
從此以后,漠南無王庭,匈奴過陰山,未嘗不哭也。
秦末,楚漢相爭,匈奴乘機南下,奪回朔方、云中、九原,實力暴漲,就連戎馬一生的劉邦,為了奪回陰山,向匈奴進攻之后,也被冒頓圍困在白登山整整七天七夜。
自此之后,大漢不得不匈奴和親數代。
隨后常年處于匈奴動不動就到關內打秋風的常態。
若非天佑大漢,誕生了兩位戰神級的悍將衛青與霍去病,霍去病取河西走廊,衛青自平城(今大同)三千里突襲杭愛山南麓趙信城(今外蒙),一舉將匈奴打的茍延殘喘,匈奴與大漢的戰爭,也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年才能平息。
霍去病少年勇冠三軍得封冠軍侯,但是衛青之戰績,有過之而無不及,兩顆同樣耀眼的將星,在一個雄心壯志、氣吞萬里如虎的君王手下,綻放出了最為璀璨的光芒。
唐朝之盛,陰山一直是大唐的腹地,直到唐末,陰山回到了契丹人的手中,契丹人才以此建立了遼國,即使如此,以唐朝定難軍節度使正朔自居的西夏,直到滅國才將陰山南麓丟了,遼國也好,金國也好,都沒有從西夏手中奪走陰山。
還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左右開弓,左面打瓜州,右面打興慶府,打的西夏首尾難顧,最終滅國。
至此數百年的時間里,陰山一直掌控在胡人手中,直到敲著碗的朱元璋出現,由北向南再次奪回陰山南麓,中原王朝再次萬里長驅,前后十數次北伐,將北元打的分崩離析。
什么時候,陰山從大明手中丟掉的?
被清朝無骨文臣吹捧為大明第一賢德的明英宗朱祁鎮,親征被俘,大明失去了對河套平原、陰山的控制,自此,蒙兀開始了對大明的予取予奪。
在高拱、戚繼光、張居正等人的恩威并施之下,才勉強將陰山山脈和河套平原,再次在名義上,歸了大明統屬。
畢竟俺答汗受封為順義王,正式成為了大明的王爵,雖然與漢武帝以及坐下雙將星的璀璨光芒不可相提并論,但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保住了戰略緩沖之地。
而后就是漫長的教化之路,大明與蒙兀恩怨情仇、纏綿悱惻了將近三百年,已經逐漸形成了蒙兀諸部聽從大明號令,受封大明王朝的常態。蒙兀人打不過大明朝,大明朝又有他們必須的鹽、鐵、煤、茶。
而大明對于陰山是高度重視的,在《皇明九邊考》中,時人魏煥對于陰山的態度,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大明對陰山的態度。
中國得陰山,則乘高一望,寇出沒蹤跡皆見,必逾大磧而居其北。去中國益遠,故陰山為御邊要地,陰山以南即為漠南,彼若得陰山,則易以飽其力而內犯,此秦、漢、唐都關中,必逾河而北守陰山也。
所以建奴在入關之前,除了馭內斷了關外人對大明的心理向外以外,此處戰略的重要性,也是代善選擇西側戰線,而將更加簡單的東側戰線交給黃臺吉的重要原因。
說到底,代善信不過黃臺吉能啃下這塊有大明支持的硬骨頭。
而此時的代善并未酣醉,正黃旗和鑲黃旗的熱鬧是他們的,代善同意了阿濟格的犒賞三軍的做法,但是并非讓鑲紅旗參與,正紅旗在察哈爾部右翼前旗,正藍旗在察哈爾部右翼后旗,此時集寧大營都醉倒了,大明一旦夜襲,就是死路一條。
代善本已經躺下,又忽然坐了起來,叫來了仆從穿上了甲胄兜鍪。
“大貝勒,這是要巡夜嗎?”兩個包衣滿是諂媚的問道。
“嗯。”代善用鼻子發出了一聲應答,他瞧不上這群奴才包衣。
代善行軍有很多的習慣,不飲酒,不論私情,時常自己巡營,這些習慣,對于某些人來說,就顯得極為苛刻。
但是對于大多數軍卒而言,代善的種種行徑,就代表著這個將領是一個極為靠譜的將帥,他們可以將自己的性命,交給這個將領。
而代善起身巡夜的主要原因,是心里隱隱不安,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按常理而言,建奴軍氣勢洶洶,六萬正軍長途跋涉之后,五個時辰滅了察哈爾右翼中旗的萬人隊,這種戰力,應當讓敵人聞風喪膽才對,但是他心里卻泛起了嘀咕。
要不然此時的代善應該在右翼前旗和他的兒子共同進攻前旗,而不是在集寧的大營里。
代善帶著一隊人,不斷的在大營之內穿梭著,在鑲紅旗營地一切還算正常,但是到了鑲黃旗之后,偶爾可以聽到幾聲悶哼和慘叫聲,慢慢的,代善察覺出了些許的不對勁來。
再一聲悶哼傳來之后,代善驚疑不定的看著面前的營帳,緩緩的走上前去,撩開了營帳,一個死去的蒙兀女子,一個死去的正黃旗軍卒,耳朵被割去,鉤鐮槍刺穿了心肺,鮮血流了一地。
“敵襲!”代善面目猙獰、目眥欲裂的的瘋狂的大喊著!
沿路走來的悶哼和慘叫,并不是正黃旗和鑲黃旗享樂的聲音,而是大明軍已經入了集寧大營,不斷的收割著醉熏的建奴軍卒的生命!
任何時候,任何軍隊都需要一段反應時間,這個反應時間,反應了這支軍隊是否足夠的精銳,而在臨陣之時,戰陣的調整速度,與反應時間息息相關。
顯然鑲紅旗從黑旗時一路走來,因其強大的實力,保證了他超然的地位。很快鑲紅旗的營帳之內,無數軍 卒穿戴著厚重的甲胄,從營帳之內沖了出來,他們不斷的將手中的手銃、長銃上膛,翻身跨上馬匹,奔著代善而來。
火把在集寧大營上不斷的點亮,逐漸匯集成為了一條條的長龍,蜿蜒至了營地的各個角落。
“大貝勒!大貝勒!”一個個牛錄帶著自己的軍卒來到了代善的身邊,而代善同樣甲胄在身,跨在戰馬之上。
“諸將聽令,敵軍襲營,已至鑲黃旗、正黃旗營地!三人一隊,將這群蟲豸找出來,格殺勿論!”代善的聲音悶聲悶氣,因為兜鍪上帶著面具,但是語氣卻是格外的陰森!
耿如杞太大膽了!大明的軍卒太大膽了!
此時的郭尚禮早就摸到了阿濟格的營地外,但是畢竟是貝勒旗主的營帳,他手下這十多名錦衣衛,顯然很難闖進去。
與敵人酣戰,最后終究是拼掉了數人之后,郭尚禮開始撤退,正黃旗也不都是喝的酣醉,也有正常的巡夜,想要闖旗主營帳,郭尚禮無疑是想進一步擴大戰果,一擊不中即退。
在火把亮起的一瞬間,大量的營帳也被大同左衛的軍卒點燃,火光沖天而氣,滾滾煙塵遮蔽著本就陰暗的天空,大同衛軍正在護衛著一大堆的老弱病殘的漢人和蒙兀人撤退。
“得留下人殿后!”郭尚禮在撤退之時,大聲的喊著。
“末將愿留!”兩個大同左衛的千戶站了出來,大聲的說道。
大明錦衣衛是上十二衛之首,而大同左衛僅僅是九邊軍鎮之一,而郭尚禮也是被耿如杞親自耳提面授,大同左衛的千戶們,雖然有所不服這個百戶,但是在戰陣中,不聽號令者斬。
兩名千戶率領著近千名軍卒本已經脫離了集寧大營的范圍,但是依舊義無反顧的轉身,擋住了追擊而來的建奴鑲紅旗軍卒,喊殺聲震天之時,郭尚禮帶著軍卒和大量的百姓消失在夜色當中。
“程楚秋和張軍山殉國嗎?”耿如杞就在城頭上,哪里都沒去,而是迎接著歸來的軍卒。
他問的自然是兩個沒有回來的千戶,這兩個千戶自秦士文在山西任巡撫時,耿如杞就認識了二人,但是看到歸營的隊伍中沒有二人,有些著急的問道。
“他們為了殿后,本來都已經離開了,又折回去了。”郭尚禮略微有些嘆息的說道。
耿如杞點了點頭,有些平淡的說道:“哦,還是死了。”
“那些關押起來的漢民和蒙兀人都被放了出來,出了營之后,被領著去了涼城,建奴忙著滅火,再加上兩位千戶的阻攔,這些人應該能夠順利抵達涼城。”郭尚禮匯報著戰果。
這次奇襲的主要目的,就是將這些關押的漢民和蒙兀人放出來,無論這些老弱病殘在哪里,只要不在建奴的營內,就是這次奇襲的目的,至于殺掉的八旗軍卒,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攻城之時,這些了老弱病殘就是攻城的第一波攻勢的掩體,而城中的軍卒往往會選擇一起射殺。
混在敵人的陣容,自然是敵軍,戰場沒有仁慈。
但是這種射殺手無寸鐵的老弱,很容易給守城的軍卒帶來極大的士氣上的打擊,而士氣卻是守城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比如在兩宋交際之中,守城兩百余日的太原守將王稟,在被圍困之時,僅僅三千捷勝軍正軍的王稟,就多次出城,甚至誅殺了兩個叛逃的節度使。
守城并非一味的關閉城門,閉門不出,任由敵軍施為,而是以進攻緩解守城的壓力。
耿如杞的面色如常,但是眼神中卻帶著幾分的悵然和失落,那兩名千戶連戰功都無法統計,最終會化作歷史長河上的一個小小的浪花,甚至不會被人記住。
而老弱病殘前往涼城的目的,自然是讓代善的下一步行動更加可 失去了第一波攻城的掩體,硬接觸城墻的后果,是極為慘重的。代善需要找到一部分的老弱病殘,那么涼城、察哈爾右翼前旗和后旗就是最佳得選擇。
戰場的局面逐漸走向了耿如杞的掌控之中。
“下一步做什么?”郭尚禮將手上厚重的毛巾一層層的揭下,將鉤鐮槍從手上拆下。
打仗是一件很費力氣的事,而兵器又是打仗中最重要的物品。
殺人會流血,還會流汗,若是手太滑,很容易就被打脫手,所以打仗之前,大明軍卒將鉤鐮槍綁在了手上。
“逼迫代善決戰!”耿如杞的面色依舊有些冷峻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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