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棨被抓了嗎?犯了什么事?怎么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
“你聽說了嗎?他做了什么?凌遲呀!非刑之正,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萬歲殺人也就算了,凌遲也要算了,還滿門抄斬,這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此事萬萬要攔下萬歲,否則此端一開,天下再將永無寧日。”
“對極,對極,一定要攔下萬歲。”
文華殿內直接炸開了鍋,抓捕沈棨的圣旨是由大明皇帝親筆御書之后,直接用大寶,由王承恩直接送給了調兵走的吳孟明手里。
整個過程中,乾清宮、司禮監、錦衣衛的左右都督,以及西山誅邪隊知曉,其余人對此一無所知。
朱由檢原來只是想捂一下,不給沈棨反應的機會,然后直接將其抓捕歸案。
但是這件事居然瞞了長達半個月之久,都沒有漏出去消息,實在是出乎了朱由檢的預料。
漏成了篩子一樣的大明皇宮,導致兩任皇帝三度落水、一任皇帝乾清宮大火、一任皇帝被宮女刺殺的大明皇宮,能把一件事掩蓋整整半個月的時間,這是什么樣的滴水不漏?
當然,朱由檢不會將不是自己的功勞攬到自己的手上,相反,大明皇宮以及錦衣衛鐵桶一塊的原因,朱由檢頂多有點了點誅邪隊的功勞。
至于其他,都是沾了王承恩的光。
這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其實也可以推敲一二。
原來的崇禎皇帝十七年換了十六個宰輔,五十多名閣員,一百余位二品巡撫級的朝廷命官鋃鐺入獄,換做是任何時候,大明的皇帝早就意外了,還用等到甲申國難?
王承恩被貶到云南的時候,崇禎皇帝的五皇子直接被巫蠱給殺了,王承恩回來,崇禎又穩坐乾清宮了。
說到底,還是王承恩這個大明皇宮的老祖宗,有點手段而已。
“靜。”王承恩掏出了早就寫好的疏議,陰陽頓挫、前前后后,將沈棨通過哪一名奸細接觸到了建奴的使者,又是在得知后金大貝勒代善求援之后如何欣喜若狂,并且召集嫡系商量運量予奴,燒毀宣府糧倉,如何偷梁換柱,將糧食運送到了塞外,又是如何有建奴交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情又是如何偶然間敗露,宣府又出現了何種互相仇視以至于要嘩營火并的地步。
“錦衣衛不是還沒送來案宗嗎?你這是怎么知道的?”朱由檢聽著這一大卷的案情,有些奇怪的問道。
王承恩有些疑惑的將疏議舉了舉,再得到萬歲爺肯定之后,有些不解的說道:“曹化淳辦得,臣不敢居功,自吳千戶抓人起,曹廠公就把這案宗給臣了,這都是內臣該做的事。”
王承恩不知道萬歲爺在疑問些什么,而朱由檢又看了看二十七員明公們議論的模樣,最終搖了搖頭,知道了為何他那個便宜哥哥朱由校,那么喜歡用閹黨了。
貼己啊。
為了不讓萬歲爺受人蒙蔽,萬歲爺想到的,想不到的,都給辦了。
這不受寵信,才是怪事。
朱由檢其實誤會了,魏珰,當年可沒少讓朱由校犯惡心,宦官弄權,多數都是什么好事,千年來,好太監也就高力士、王承恩那么少數的幾個,壞太監倒是一籮筐一籮筐。
“事情就這么個事情。”朱由檢停頓了下繼續說道:“鐵證如山,人證如海。諸公,有人要求情嗎?”
整個文華殿一片安靜,通敵賣國,誰敢為沈棨求情?
再說,這是耿老西的人,他們巴不得耿如杞的勢力再弱一點,自然無人應聲。
“那就下……”朱由檢剛要說話,看到了些許異動,一句話沒說完。
馮英面色幾度猶豫,最終還是猛地站了起來,摘掉了官帽,放在了長桌之上,叩首在了一旁,行了三個稽首禮,才趴在地上大聲的說道:“臣,有異議!”
朱由檢面色極度嚴肅的看著跪在了上的馮英,氣的胸口疼。
馮英是朱由檢寄予厚望之人,鄭鄤案子中,此人能夠拿出大司寇的架勢,保證司法之公正,是朱由檢十分欣賞的一點,大明也需要這樣的人。
但是此事群臣都已經默認了,你個大司寇又在玩什么把戲?
馮英聲音有幾分顫抖的大聲喊道:“有國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廢不用,猶且著為論說以惑后世,而戕民于無已。臣以為,此事當移交刑部,過堂之后,處以極刑,明正典刑,以謝先靈。而非動用非刑,以震懾天下。”
朱由檢摸了摸鼻子,一臉不高興的看著馮英。
作為一個少年天子,他其實不擅長偽裝自己,也不會那么多的表情管理,所以平日里他都是板著臉,很少露出任何喜怒哀樂。
當他露出不高興的表情的時候,那表示他真的不高興。
李國普看到萬歲這個表情,就大叫不妙,用腳后跟不停的踹著地上的馮英,讓他站起來,但是馮英就是不動彈。
“此事,朕心意已決,沈棨之案,朕已下了圣旨,馮愛卿是讓朕收回成命,朝令夕改嗎?”朱由檢盯著馮英問道。
“臣不敢。”馮英趴在地上,顫巍巍的回著話。
朱由檢點頭,這才像話嘛,他語氣緩和了幾分說道:“那就起來說話,入坐。”
“臣不敢。”馮英繼續趴在地上。
朱由檢一時間被嗆的說不出話來,這人怎么這么死板!整個大明朝都是世故到圓滑的人,這么這個人這么軸!
“起來。”
朱由檢語調高了幾分,他要動用非刑之正,其實也是為了他這個刑部尚書大司寇考慮,凌遲這種東西,真由臣子們上書,皇帝核準,那這個臣子可是要背上千古罵名的。
歷來抄家滅門的慘案,沒有臣子愿意背這個鍋,都是讓皇帝自己去承擔這個罵名。
“臣不敢。”馮英依舊執拗的說著。
“朕要活剮了他,這事你能辦?”朱由檢氣急的說道。
“能辦。”馮英十分快速的接了一句。
嗯?!!
“朕要誅他滿門,這事你能辦?”朱由檢差點被氣樂了。
“不能辦。”
感情在這里等著朕呢!
朱由檢直接站了起來,看了看朝臣,再看了看地方的馮英。
李國普差點被嚇死,趕忙一拉椅子,去地上拽跪著的馮英,卻怎么拽都拽不起來。
“小祖宗,我求求你了,你起來吧,行不?上次薛貞的事還沒過去呢!你是準備把刑部都拉下水嗎?”李國普急赤白臉的在馮英的耳邊低聲的說道。
“某不敢,所以某摘了帽子。”馮英依舊十分的執拗。
“好,好,好!很好!”朱由檢有些無奈的坐下,氣急敗壞的說道:“讓他且跪著吧,繼續議事。”
錢謙益和倪元璐卻露出了羨慕的目光,看著地上的馮英,心中五味陳雜。
他們在朝堂上,處處都是謹小慎微,生怕說錯那句話,被萬歲打了板子。
這位爺倒好,把萬歲氣的火冒三丈都站了起來,說錯了一句?兩句?
那是硬頂著萬歲的龍庭大怒,把萬歲的話堵了回去,萬歲最終也沒說到底要不要誅滿門,結果呢?
馮英,就落了個跪著聽會的下場?
換做是錢謙益他們敢這么玩,萬歲早就把他們拉倒午門外生吞活剝了。
憑什么?
這臣子和臣子們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咧?
接下來的議事因為馮英這個插曲,變得不那么順利,萬歲倒算是沉得住氣,可是朝臣們卻個個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停的瞟著地上的馮英,心里卻打著自己的主意。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順天府丞孫傳庭,大司寇馮英留。”王承恩大聲的唱著退朝。
朱由檢噸噸噸的喝了一大碗茶,才壓下了火氣,對著馮英說道:“這會兒人都走了,你也別架著朕了,起來說話吧。”
“謝萬歲不殺之恩。”馮英這才站了起來,但是臉色依舊是十分的倔強,一如當初入宮陳情,一口咬定自己無錯的樣子。
“為國家公事言,朕不罰你。”朱由檢示意馮英坐下,雖然馮英讓他難堪,但是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公事,馮英若是只是想維護大司寇的威嚴,刑部的面子,第一次朱由檢給他臉,他就起來了。
顯然,馮英是真的打算卡著大明皇帝,不讓大明皇帝滿門抄斬。連坐都不肯坐,典型的給臉不要臉。
馮英這個大司寇,攔得住嗎?
得看萬歲爺的心意。
“萬歲,自古未有非大不逆而夷族之案,誅沈棨,善,夷族,臣以為不妥。天下臣工忐忐不安,大明本就風雨飄搖,萬望萬歲三思。”馮英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非刑之正,非大案而不用。
錯非是大不逆的謀反大罪,否則沒有皇帝因為案子,就誅誰滿門。
朱由檢有些疑惑的說道:“當年的荊軻被秦始皇趙政湛了七族。”
荊軻刺秦王,算是謀反之大罪。
“漢儒生只不過是為了媚上才如此說,先秦文章里可未見過此事。”馮英有些猶豫的回答著。
朱由檢又想起另外一事問道:“好,這事不算。”
“那漢景帝時的宰輔晁錯呢?此人為了大漢削藩盡心盡責,可謂是鞠躬盡瘁,其父親有感其危,勸他不要再削藩了,若是繼續削藩諸王并反,他必然要被拉出去當替罪羊。但是晁錯的父親,怎么都勸不住晁錯,服毒自盡。”
“而后吳楚七國造反,竇嬰、袁盎獻策,最后晁錯被滿門抄斬,父母妻子皆棄市,此為滿門皆斬。”
他朱由檢既然要殺沈棨全家,那自然要殺他全家。
“丞相陶青、中尉陳嘉、廷尉張歐彈劾晁錯亡臣子禮,大逆無道,刑名為: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只不過到最后,漢景帝刑人于市,與眾棄之。但是其家人并非牽連。”馮英卻是準備十分充分的回答道。
“不是殺了嗎?”朱由檢疑惑的問道,他的記憶力晁錯應該是被誅了滿門才對。
馮英卻搖頭說道:“當時的謁者仆射鄧先,從前線歸來向漢景帝匯報,說吳王為反已經籌備數十年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非在晁錯也。吳楚七國之亂,蓄謀已久,不是晁錯削藩或者不削藩就能夠阻攔的。最終,廷尉饒過了晁錯的家人。”
“晁錯,可謂之不善謀身,不可謂之不善謀國也。”
朱由檢才點了點頭,他一直以為晁錯一家都被殺了。和古人引經據典,算是他朱由檢自不量力了。
“非大不逆不可族刑,萬歲。”馮英依舊勸說著皇帝。
朱由檢本來就不是很想禍及沈棨的家人,這算是一條潛規則,要不這當官,當著當著全家都沒了,誰還給他老朱家當官?
方孝孺那誅十族的案子,壓根就是子虛烏有的潑臟水的行為。
“沈棨不算是大不逆嗎?難不成謀反才算得上大不逆,顛覆我大明江山社稷的行為,不算是大不逆嗎!”朱由檢氣急敗壞的說道。
他當然不是在氣馮英當庭諫言,駁了他朱由檢的面子,刑名這塊,朱由檢連門外漢都不是,他更傾向于聽從專業人士的意見,一如軍隊的事交給將軍。
他氣的是沈棨的所作所為,前方死戰,后面緊吃也就算了,還特么往外送,什么東西。
“萬歲,建奴謀反,但小奴酋依舊是我大明的龍虎將軍,建州三衛依舊是我建州三衛,宣府巡撫的糧草給了建奴,其實只能算是未有調令私自派糧。”馮英有些心虛的說道。
“怎么!讓你說,朕連剮了他都不行嗎!”
朱由檢瞪著眼睛,盯著馮英,十分懷疑馮英是吃了沈棨多少好處,才這樣為沈棨說話!
馮英趕緊說道:“剮得,剮得,押進京城就可以剮。這只是刑名的解釋,他沈棨干的事,算不得大不逆。但是實際的情況是建奴反叛甚至建立后金,自然是通敵之罪,罪不可赦。”
“所以,沈棨剮得,家人卻殺不得。”
這還差不多,朱由檢滿意的點了點頭,琢磨了半天馮英的話,才想明白了馮英這段奏對,到底在說什么。
其實馮英說的很簡單,大明要認定了建州不屬于大明,已經完全屬于建奴了,那沈棨被滿門抄斬,理所應當,罪名為通敵賣國。
若是大明認定了建州依舊屬于大明,而不屬于建奴,建奴依舊是造反勢力,那么沈棨就只能被凌遲,千刀萬剮,看大明皇帝的到底數幾個數,坐罪為通敵。
兩個字之差,其實就是實際控制和法理宣稱中間的差別。
法理很重要嗎?
很重要,若是不重要,朱元璋就不會一邊北伐打的元朝哭爹喊娘,一邊捏著鼻子認了元朝為正朔了。
馮英看著萬歲稍微有些滿意得神情,總算是擦了擦額頭的汗,要為大明皇帝講清楚其中的道理,還不讓萬歲真的下不來臺,簡直是太難了。
當庭頂撞萬歲,也就二十七個臣子們知曉,這些廷臣,是沒有膽子拿著萬歲的丑事說笑,錦衣衛可不是吃素的。
但是萬歲一旦滿門抄斬了沈棨,那建奴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丟的不僅僅是面子,還有里子。
那事情可就大條了,到那是負責釋經的刑部,才是真的吃不了兜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