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變,政策也在變,無論是個人,還是單位,亦或者說任何一個整體,都要與時俱進,才不會被時代的浪潮所淘汰。
正如李成梁在遼東做的種種事,在崇禎元年看來,李成梁收養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并且扶持他們一步步的上位,對日益龐大的海西女直四部進行掣肘,李成梁的行為,無疑于養虎為患。
但是,放到萬歷年間,朝中皇帝與臣子因為立儲之事,鬧得不可開交,而身為宰輔的申時行,又是一個極致的斡旋家,總是想從兩派甚至三派之間,尋找平衡。
朝中六部尚書長期闕員,部事無法正常運轉。皇帝身居內宮,三十余年不上朝。
張居正死,言官的不斷崛起,人浮于事,自嘉靖、隆慶、萬歷初年的政治遺產不斷被消耗,大明朝對于遼東的控制已經日益薄弱。
因為戰略以及國家性質問題,導致不得不發動三大征來維護大明江山的日薄西山,不斷的消耗著國力。
國內的土地兼并急速惡化,軍屯失田。
隆慶二年,任龐尚鵬為右僉都御史,管理鹽政、屯田,督辦九邊軍屯,又與陜西三邊總督王崇古一起,制定了極其詳盡的計劃,去實施開中法,屯田開中。
卻又因此制敗壞日久,已難收得實效,最后一次的嘗試解決軍屯流失失敗后,軍屯失田,已經到了政策無法調整必須要動刀子見血的地步。
而遼東的邊軍腐敗戰力正在急劇下降,精銳在萬歷三大征之后正在一個緩慢的恢復過程中。
而在這種內憂外患之下李成梁的遼人制遼的策略,無論是對當時的大明亦或者是對當時的遼東慕明之人而言,都是一種交待。
但是放在崇禎元年的時候再談起李成梁,無不以養寇自重與養虎為患去評價李成梁。
如此這般,李成梁的評價的反轉,就導致了此時朝中的風氣。
耿如杞長期不在任境而在歸化城主持聯軍抗擊建奴西進,而且還取得了極大的成效,所以,耿如杞,才會獲得大西王的諢號時人談起耿如杞,莫不以此人為李成梁第二論。
這很不公平耿如杞自己壓根就不想做什么大西王,他只想做大明的忠直之臣。朝中非議不斷若非大明皇帝至今對耿如杞表現了極大的信任,未曾聽信這些讒言耿如杞即便是再不想當這個大西王也得被趕鴨子上架了。
大明就是充斥著這種官逼民反民不想反又不得不反的腌臜事。
與時俱進,說易行難。
大明已經垂垂老矣,不是那個皇帝跺跺腳,翻個身子,整個亞洲都要震上三震的時候了,這種時候,對待蒙兀部的態度,當然要從過去那種華夷之辯之中擺脫。
但是朝臣們依舊高舉華夷之辨的大旗,耀武揚威。
耿如杞的聯袂土默特部、察哈爾部,抗擊建奴的西進,在大明的明公和輿情之中,是一件極其政治不正確之事,哪怕是取得了極大的勝利,卻絲毫不引起大明百姓的共情,就不足為奇了。
耿如杞吹熄了燭臺,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已經進入了夏日,草原的風已經開始變向,帶著濕潤的水汽的東風,讓草原更加燥熱。
但是耿如杞的身體卻得溫養,即便是如此燥熱的天氣,他依舊得披著大氅。
這是好事。
若是哪一天耿如杞夏天耐不住熱,冬日里受不住冷,整日里出虛汗,那他就得準備后事了。
幸好,無論是小平頂山下與代善的正面對壘,亦或者是灰騰梁之戰,親自披堅執銳,卻沒讓他的身體進一步惡化,這對他也是一個極好的消息。
五毒之刑給他造成的傷害,正在逐漸恢復著。
耿如杞站了起來,看著霧沉沉的草原和黑壓壓的天穹,看著京師的方向。
吳又可已經到了,作為最近名聲鵲起的京師神醫,耿如杞早有耳聞,大明對接手察哈爾右翼兩旗的人丁和土地,已經開始了有條不紊的進行。
而此時,大明金國的使者已經去了喀喇沁部,差不多也該到了,而耿如杞對大明皇帝拉攏喀喇沁部的決定十分贊同,時代變了,大明已經放下些身段和姿態來,拉攏更多的盟友。
無論是政治還是軍事行動,都是團結一大批,打擊一小撮,這也是個一般公理。
只是耿如杞一直憂心忡忡的看著京師的方向,他有些心緒不寧。
難不成是朝中的言官們又在彈劾自己?
耿如杞左眼皮直跳,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京師到底出了什么?朝中的爭議的焦點到底是什么?為何從京師傳來的消息如此零星瑣碎?
不在京師的耿如杞,對京師之事,憂心忡忡。
京師爭議的焦點,并不是言官們在彈劾耿如杞,而是朝臣們拉著一路狂奔的大明皇帝。
如何阻止朝臣們胡來?
那就是皇帝自己胡來!
大明皇帝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他召集了袁可立和孫承宗,要給耿如杞加官進爵,此時已經任山西巡撫兼任禮部尚書的耿如杞,原則上已經成為了大明官場的天花板。
再進,就是進到三公的范疇。
活人受封三公,在大明僅有張居正一人,現在又多了一個強行被朱由檢拉回京師的袁可立。
朱由檢打算為耿如杞加官進爵,在加禮部尚書之后,朱由檢依舊不滿足,要給耿如杞加三公。
“萬歲爺,耿老西派了使者去了喀喇沁,據回稟,是以大明金國順義王卜石兔的名義派去的,臣以為耿老西還是那個耿老西。”王承恩滿臉笑意的回稟著,這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
耿老西這個人,的確是他認為的那樣的人。
朱由檢看著王承恩,才反應過來來,王承恩大約是拿他當槍使喚,試探耿如杞的心思。
乖乖,連濃眉大眼的王承恩都這么多的心思喲。
對于這種善意的政治操弄手段,朱由檢是不反感的。
朱由檢滿臉嘲弄的說道:“你看,現在朝臣們不是一直說耿如杞是大西王嗎?朕本來想著,他們不是一直叨叨嗎?朕就賞耿如杞一個真的大西王當當,代王和晉王被抓了,到現在還有冊封,索性直接把晉王給耿如杞算了。”
“滿足朝臣們的想法。”
冊封異姓王?
王承恩直接被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這是要逼死耿如杞呀,至崇禎年,大明朝從來沒封過異姓王!
但凡是封王的都是追封!
要是真的冊封了耿如杞晉王,耿如杞接旨的那一刻,唯有自裁以謝圣恩了,這哪里是加官進爵,分明是要耿如杞死呀!
王承恩一直以為萬歲爺要給耿如杞三公,是一招以退為進,順便昭示圣恩,讓朝臣們對耿如杞在歸化城的所作所為閉嘴。
“朕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所以朕才只對你說了這事。廷議的一直是三公嗎?”朱由檢一看王承恩哆嗦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有時候朕就在想呀,你說說,這也先干,也就是金忠,他是韃靼部領主,不就是被成祖皇帝冊封了忠勇王?”
“而后的俺答汗被冊封了順義王,這也是異姓王吧,孛兒只斤氏又不姓朱,那事情來了,這王爵,咱大明就只能寧與外邦,不予家臣?這算是個什么道理?”朱由檢有些感慨的說道。
金忠,原名叫做也先土干,是韃靼部領主,因為與北元太師阿魯臺不合,明成祖朱棣第四次北伐之時,韃靼部被明成祖打的潰不成軍,而北元太師阿魯臺卻見死不救,最終,也先土干投降大明。
朱棣將也先不干改名更姓為金忠,封忠勇王,隨后成為了大明北伐的先鋒,仁宗時候又隨軍出征,宣宗時,金忠,以老邁之軀,隨明宣宗征兀良哈,也就是烏梁海氏,再立戰功。
有大明金日磾之稱。
金忠本應是大明第一個生受太保之人,可惜,詔書到的時候,金忠已經病故。
金忠至大明一朝二百七十四年的時間里,評價一直很高,并未干出韃清那種拔吊無情之事。
洪承疇給清朝立下了韃清第一功,結果呢,還不是成了貳臣?
這一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嘴臉,明廷是萬萬學不來的。
所以,朱由檢才會發出疑問,怎么大明的王爵,就只能給外邦,不給家臣咧?
“萬歲爺敢給,那朝臣們也得敢接不是?”王承恩聽萬歲爺并未沖動,只不過是有這么個想法,才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說道。
事情是這么個事情,中原王朝,異姓王這東西是個忌諱。
異姓王在唐時還是一個可以生受的爵位,但是隨著梁王朱溫滅唐,開啟五代十國的軍閥割據、黑道政治之后,這個生受王爵,在中原王朝已經成為了禁忌中的禁忌。
不是皇帝不夠大氣,事實上,兩宋、元朝、明朝開國時,皇帝都曾經多次封王,可是沒哪個朝臣敢接這種冊封圣旨的。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五代十國的政治可以用一句話形容,那就是:“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耳!”
這生受王爵,對于朝臣們而言,就是一個讓皇帝犯忌諱的事,沒什么好處,還惹一身騷,誰接誰腦子有病。
在梁王朱溫滅唐之后,直到崇禎十七年為止,唯一生受王爵的,只有河南王,擴廓帖木兒,王保保。
這個被朱元璋成為天下奇男子的人,在元朝大都被攻破之后,元順帝連夜跑到了貢格爾草原之后,在危難之際,受元順帝冊封,生受了這河南王。
雖然王保保與徐達的屢次接戰,都以“我跑的很快,你追不上我”僥幸活了下來,又以“我還會回來”的精神,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但是王保保也算是元明交接之中,元朝唯一的牌面人物了。
畢竟面對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這種悍將,多數的元朝將領,都以誰跑的更快自傲。
所以,異姓王這個事,不是皇帝不想給,是朝臣們不敢接。
“上次萬歲爺要臣查的事,臣查的差不多了,這天色不早了,萬歲爺是今兒聽,還是明天?”王承恩面色猶豫的說道。
“摔嬰之事?”朱由檢眉頭緊蹙的問道。
王承恩點了點頭。
朱由檢止住了起身,說道:“說說吧。”
摔嬰,是朱由檢偶然間見到的大明的一種習俗。并不是重男輕女,女娃生出來,就把女娃給摔了。
大明的妒婦成風,可不僅僅是在皇帝、朝臣、將領、仕林的范圍,更是大明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重男輕女的陋習,可扣不到大明的頭上。
朱由檢兩次出巡西山煤局,因為路線固定,他看到的多數都是臣工們精心準備,迎檢的標準,他看到的并不真實。
他太熟悉這套了,上學那會兒,迎檢就大掃除,換新衣服帶紅領巾這種事,簡直再熟悉不過。
所以朱由檢換了種方式體察民情,在保證自己安全的情況下,在大明的京師范圍之內,微服私訪。
這種微服私訪,主要以看為主。
他就看到了大明朝的一種他非常不喜歡的風氣,摔嬰,男嬰女嬰都有,明明還活著,生生摔死,然后扔出城去。
這讓朱由檢十分的驚詫,這種謂之“死老孩子”的東西,是什么?
要知道,人口是除了土地之外,最大的生產力。
而在明朝這種時代,每一次生孩子,都在走鬼門關的情況下,這些父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們都不應該把孩子摔了才是。
再不濟,賣給人伢子,也能換幾個月的口糧。
可是,這些個父母含著淚,把孩子給摔死了,是養不活嗎?
可是摔孩子得不僅僅是小門小戶,連一些高門大戶也有這種事。
這讓朱由檢做了好幾日的噩夢,他得弄清楚,大明的百姓究竟怎么了,虎毒還不食子呢!
王承恩是個宦官,他對生孩子這種事,還真的不太熟,自然去作了一番調查。
“萬歲爺,其實都是天花給鬧得,這俗話說得好呀,生了孩子只一半,出了天花才算全。”王承恩頗為嘆息的說道。
朱由檢猛地坐直了身子!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