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回到了京師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了乾清宮的西暖閣,將成堆成堆的奏疏擺在了面前。
在親征之前,他對國朝中的各種事,都有一定的把握。
但是親征之后,多數的政令,都由文淵閣代替了,只有少數他們無法做主的事,才會送到三屯營或者擱置,等他回來處理。
他面前是如山的奏疏,他需要把這段時間的各部奏疏都大概過一遍,做到心中有數,還需要把亟待處理的問題,做出批示,選擇方向。
奏疏可以慢慢看,但是積壓的政務,他需要早日做出批復。
刑部那邊的新大明律要看,事涉方方面面,朱由檢又怎么能不上心,這里萬一要是埋了奴仆合法化的雷,就是給氣數將盡的大明朝雪上加霜,激化階級矛盾的事,朱由檢格外注意。
欽天監搞了新歷法的初稿,這件事朱由檢尤為上心,歷朝歷代的歷法更新,都對農桑有著巨大的幫助,那些節氣的推算,在沒有計算機演算的年代,都是靠算盤打出來的。這也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農耕和收割的及時。
戶部最近計劃推廣身份牌的新魚鱗冊的制作,這件事,畢自嚴做的很嚴謹,軍戶這一次統一會用鐵質的信牌,大明以后要打很多的仗,大明皇帝剛剛登基,就玩了一出御駕親征,鐵質的信牌,能讓撫恤更加到位。
新魚鱗冊和新黃冊的制定,都在穩步的試點之中,還是以西山附近的兩個縣,宛平和順義為主。若是試點成功,就會在順天府再次試點。要出成果,大概要等順天府試點完成。
不過讓朱由檢極為意外的事,畢自嚴現在的名聲越來越差,天子鷹犬,天子爪牙,斂財奴的稱號,都砸在了畢自嚴的身上。
甚至畢自嚴的府上,還被人扔了臭雞蛋,送了喪聯,不過,畢自嚴似乎對這種事早有預料,讓人把喪聯貼在了門庭上,畢自嚴又多了一個恬不知恥。
吏部尚書王永光,正在極力推動著第二次京察,自陳疏這種應當掃到垃圾堆里的京察被皇帝否決后,王永光似乎也下了狠心,把張居正那套京察體系搬出來,恐嚇群臣。
工部尚書薛鳳翔最近忙的天昏地暗,西山煤田上的抽水機,在得到了大明皇帝的注資之后,得到了一定的發展,大明皇帝凱旋歸京,工部的人都沒從西山回來。
去了陜西的盧象升,在處理民亂的事上,依舊采用穩住邊軍的策略,補發了欠餉,運糧實邊,但是這都是表面文章,山西、陜西,依舊如同一顆隨時引爆的雷一樣,這種穩定,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再來一場大旱,民亂就有了不可再逆的趨勢。
朱由檢將亟待處理的奏疏,處理之后,才略有些痛苦的揉著腦闊,大明正在穩中向好的趨勢發展,但依舊是一個暮氣沉沉的大明朝。
這一點上是毫無疑問的,自朱由檢穿越做了皇帝之后,所有的改制,都是自上而下的改革,這種改革是注定沒有出路的,這種改革是注定失敗的。
張居正已經是人間少有的政治家了,但是他的改革,依舊面臨著人死政亡的下場。
朱由檢并不覺得自己能比張居正厲害多少,他有的只是超越這個時空的眼光罷了。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躊躇了很久,才在高麗貢紙上,寫上了農會兩個字。
農會,寫完這兩個字,朱由檢似乎就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但是他依舊盡量讓自己思緒清晰的將農會組織的組織結構、主要職能、權力構成,以及農會的意義寫的清清楚楚。
他吹干了紙上的墨跡,用火漆封好,對王承恩說道:“王伴伴,你派貼己的人,再帶一個百人隊,把這份詔書,送到關中去,交給盧象升。”
“讓李自成去吧,信件到了盧巡撫手中,就讓李自成留在陜西。”
“這是什么?”王承恩看著萬歲爺滿頭的細汗,臉色蒼白,甚是嘴片都被抽干了血一樣,略有些驚異的問道。
要知道,萬歲爺在聽聞建奴全軍出擊,攻打老墳陽坡的時候,都沒有如此的緊張,當時的萬歲爺唯有勇氣!
這寫了一封詔書,就如此模樣?
朱由檢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送去吧,別問了。”
“可是,萬歲爺,這份詔書還未曾用印,臣是不是取印璽過來?”王承恩攥著手中的詔書,眼神里卻是有幾分銳利的問道。
他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能讓萬歲爺如此緊張,但是他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看一看。
尤其是萬歲爺提到了李自成,而且讓了李自成留在陜西!
“朕用的私印。”朱由檢依舊揉著腦闊,示意王承恩去辦事就是,往日里,這王伴伴可沒這么嘮叨。
王承恩拿著奏疏站在了乾清宮的廊道內,他看著東暖閣的燭火,在猶豫要不要請示下懿安皇后。
今天的萬歲爺實在是太反常了,善于察言觀色的王承恩,知道萬歲爺肯定是做了一個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決定,否則不會如此。
當初殺魏忠賢的時候,萬歲爺的眼中只有厭惡。殺刑部尚書薛貞的時候,萬歲爺的眼中更多的是不解。殺遼東巡撫王化貞的時候,萬歲爺眼里是怒其不爭。
萬歲爺親征的時候,眼神中只有死不旋踵。
無論如何,王承恩都從未在自己的萬歲爺身上,看到過如此的疲態!
那是種極度疲勞的眼神,王承恩這輩子真的是第一次見。
王承恩在廊道盤亙,他在猶豫,他是萬歲爺的家仆,按理來說,萬歲爺讓他做什么,他就該做什么。
但是今天萬歲爺實在是太反常了!反常到王承恩感覺到驚懼,反常到王承恩都有些私拆萬歲爺詔書,看看萬歲爺到底做了什么決定。
“王伴伴,萬歲爺歇了嗎?”張嫣忽然打東暖閣走了出來,看到了廊道上的王承恩問道。
王承恩被嚇了一大跳,猛的跳了老遠,翻手將詔書放進了自己的袖子里,俯首說道:“見過懿安皇后,千歲萬安。”
“你這是怎么了?”張嫣疑惑的看著王承恩,這可是個好手,以往別說人走到跟前,就是只螞蚱跳到他一丈遠,他也早就發現了,耳目聰慧可是一個大祖宗必備的技能。
可是今天,張嫣都走到了他的跟前,他都沒有任何的反應。
“無事,萬歲爺還沒歇息,處理公文,今天看來也要熬到很晚了,臣還有些公務,就先走了。”王承恩邊說邊退,離開了廊道,讓張嫣緊蹙著眉頭。
張嫣猛地瞪大了眼睛,匆匆的趕往了西暖閣,在通稟之后,走進了御書房內,有些急躁的問道:“萬歲,是打算廢后嗎?”
王承恩那么慌張的模樣,顯然是去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讓王承恩為難的,大約只有天家事了。
張嫣以為王承恩要去毒殺周奎父子,為廢后做準備。
朱由檢依舊有些疲憊的搖頭說道:“皇嫂,此事稍后再議,朕有些疲憊。”
“那也不能讓王伴伴去片紙殺國丈呀,你這是在害了王伴伴呀!”張嫣看出了朱由檢的疲勞,但依舊是將自己擔心說出口來。
朱由檢聽聞,也是為之一樂,笑著搖頭說道:“皇嫂想到哪里去了,王伴伴是去給陜西巡撫盧象升送信去了,周國丈的事是家事,就是朕讓王伴伴做,王伴伴這個老祖宗還沒當夠呢,他不會同意的。”
“朕也不會用王伴伴換國丈的,皇嫂想錯了。”
“那為何王伴伴如此失態,在廊道徘徊了兩炷香的時間,都未離去,似乎十分的猶豫。”張嫣依舊是疑慮重重。
“啊?就是一封普通的信而已。”朱由檢連王承恩都瞞下了,自然不會告訴張嫣實情。
他寫的東西有多么的危險。
“臣妾告退。”張嫣心事重重的離開了東暖閣,甚至連自稱都用錯了,尚不自知。
待到張嫣離去的時候,朱由檢頹然的靠在了御座之上,隨意的扒開了自己的衣物,癱坐在御座之上。
農會是一種可以讓堤壩垮堤的力量,這股力量,足以將大明所有的一切,摧毀,然后建立一個新的秩序。
一個人要背叛自己的階級有多難?
朱由檢不喜歡那個什么海拉爾,也不喜歡大玉兒,但是他依舊把她們弄到了京師。
李自成進了京之后,朱由檢有很多次,都想要把他給殺了,絕了自己的噩夢,但是他在猶豫,猶豫中,李自成活了下來,甚至活得越來越好。這次甚至把李自成派遣回了陜西搞農會。
朱由檢做了一年的皇帝,卻一直在以皇帝的身份,在不斷的收攏著權力,妄圖用自上而下的手段,去改良大明朝的冗疾。
但是打了一次大勝仗的朱由檢卻清楚的知道,此時,就是大明的最后一個機會,若是不把握住這個機會,將歷史的長河改道,歷史的大勢,依舊會將大明,將整個中原王朝,帶到歷史的深淵之中沉淪。
所以,他在絕大的抉擇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將農會的一切,都交給了盧象升和李自成去打理。
擁有了農會的李闖王,又會翻出怎么樣的滔天巨浪,朱由檢壓根就不敢想。
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萬歲爺,臣把信派出去了。”王承恩回到了暖閣之內,思考了很久才繼續說道:“萬歲爺,要不要臣叮囑誅邪隊,把李自成殺了?”
萬歲爺對李自成很忌憚,萬歲爺對李自成很反常,這讓王承恩非常不安。
“不用。”朱由檢伸了個懶腰,說道:“去承乾宮。”
田秀英在承乾宮,本來都打算睡了,聽說萬歲要來,就打算梳妝打扮一番,結果首飾盒子和脂粉盒子剛打開,萬歲爺就闖了進來。
次日的清晨,李自成、吳孟明、郭尚禮、徐四七、張世澤都出現在了北鎮撫司的校場之上,他們今天,將會帶著萬歲爺的信件,前往陜西。
李自成拿著詔書,他左看看右看看,吳孟明千戶、郭尚禮千戶、徐四七百戶,他也是個百戶,為何拿詔書的卻是自己,但是這封詔書,的確是由內侍轉交給他。
兩個千戶、兩個百戶,一個百人隊,就為了去送一封詔書?
李自成心中真的是大疑惑,這趟差使,實在是太反常了。
吳孟明和郭尚禮這倆千戶,眼神撇著李自成,就不對勁,那是殺意。
“兩位緹騎,我平日里的罪過兩位緹騎嗎?”李自成臨出發的時候,終于安耐不住的問道。
“沒有。”吳孟明和郭尚禮互相對視了一樣,十分統一的搖了搖頭。
本來宮里傳來了紙,說是在路上,做掉李自成,可是今天早上,宮里又傳來了一片紙,說不要做掉了。
這種轉折十分奇怪,能夠跨系統,傳紙出來的自然是宮里的那位老祖宗才能辦得到。
王承恩在宮里宮外,都是以狠辣著稱,做出的決定,從來沒變過樣兒,現在可倒好,這一日兩變,著實是奇怪。
錦衣衛天團出京,帶著一個西山村落出身的徐四七,此人是張維賢當初在西山山道選出來的民意代表,經過出塞之戰,已經榮升百戶。
這一行人,是第一個出城門的人,此時的晨霧還未散去,月牙還在天上高懸。
朱由檢就站在永定門的城樓上,看著一行人快馬出京,才略有些頹然的坐在了五鳳樓下。
旁邊的大漢將軍推著兩門三號炮,還有三百余大漢將軍舉著手中的火銃,瞄準了出行的百人隊。
皇帝嘛,金口玉言,出口成憲,自然是不能收回成命。但是可以收回人命,將這群錦衣衛轟殺在永定門城下,只要大漢將軍不提,這就是一樁懸案。
直到此刻的朱由檢依然在猶豫,他想反悔。
坐在階級的最頂端,卻背叛統治階級,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從個人來看,的確是愚蠢至極。按照現在大明皇帝的皇威,給大明續個五十年,完全不是問題。
只要他不是變得忽然昏聵,維持這個爛攤子走下去,對他個人而言,收益最大。
但是泰西那群海盜們,已經在全球開疆拓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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