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劉銘笑道:“算了,這次主要為了調查信達的事情,這些貸款問題不大,我口頭警告一下,就不深究了,下不為例。等事情玩了,你找領導清功過后,可得請得請大家吃飯啊。”
林強聞言大喜,對四周道:“這個一定!”
周圍的審計員也都投來了微笑,但林強能感覺到這微笑背后的暗笑。
他心下也揣摩著劉銘的意思。這席話,完全可以私下里說,為什么要堂而皇之的說呢?反而有種昭告天下的感覺。林強回思著這兩天劉銘的態度,他總是主動找自己閑聊,還都是在會議室中,在那十幾個審計員的眼皮底下。
原來如此啊……
林強與劉銘又是會心一笑。
本身,所有審計員也都知道一切事情,知道這些小的瑕疵被查出來了。如果劉銘默默壓下,審計員一定會起疑,二人之間是不是有什么交易,或者劉銘跟銀行方有什么交易。而劉銘這樣公開地表示不追究了,反倒好了許多。除此之外,這兩天也是大家看著二人從“初次見面”到“相見恨晚”的,這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如果有人想在審計署給劉銘扎針,說他有意偏向林強,那自然也有凌晨頂著。
“嗯,換下一組吧。”劉銘揮了揮手。
很快,審計員收起這些,將另外幾張材料鋪在桌上。
小菜過后,終于擺上正餐,林強已經預感到,自己左右事件的時候到了。
這次的材料,正是是多年來,信達地產在金融街支行的每一筆貸款審批材料。
劉銘指著一張張材料說道:“2005年5月,放貸2億。2008年11月,1.5億。2011年9月,2億。然后就是最近的那一筆,2億。”
“嗯。”林強點了點頭,沖劉銘道,“這是全部材料了。”
“這個我信,材料都很詳細,從抵押到企業財報,一應俱全,我相信你已經把銀行所有的官方備案拿來了。”劉銘攤臂道,“說實話,我們發現這一連串不良貸款契機,實際上是由于信達地產常年欠款,多次追貸。也就是說,我們是事后回溯,根據過程與結果,才發現了信達的騙貸的事實。”
“那么現在。”劉銘輕輕推了推審計員,讓他讓開位置,而后拉著林強坐到這里,“請你根據銀行人員的專業眼光,從2005年第一次放貸開始,分析一下這些報批材料。如果是在不知道信達欠款的情況下,能否在事前就發現該企業的問題,在現場就發現。”
林強很自然地推辭道:“審計署的嚴格程度是高于我們銀行的,依你的專業眼光就對了,我哪好班門弄斧?”
“不不,這方面我們甘拜下風!”劉銘連連搖頭,解釋道,“我們審計署進行的是事后審計,根據資金流動等因素,以懷疑的眼光審查、發現問題。相反,你們銀行遵從現場主義,你們需要在現場就評估出企業的風險與價值,你們需要仔細審查企業財報中的每一行數字,從而預估出之后的事情。術業有專攻,我敢說,審計方面你不如我,但審批方面,絕對不是我們的強項。”
“我明白了。”
既然劉銘話都說到這份上,林強自然也不好再推,他亦清楚,作為銀行方的代表人,是必須要面對這件事情的,這也是整個事件中,自己最核心的作用。
他重又拿起了2005年的第一份材料,那份他看過很多次的材料。
場面一片寂靜,審計員們都停止了手上的工作,望著林強的這邊,因為他們清楚,自己查出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也是不重要的;他們更清楚,林強的表述,很有可能成為公訴時的重要參考資料。這不僅關系到了當事人的過錯程度,也關系到了聯合銀行的專業程度與聲譽。
表面上,林強在輕描淡寫地翻看著材料,實際上,他眼睛根本就是在亂掃,這打材料他看過無數遍了,早就爛熟于心。他只是在想,到底應該如何說,到底應該說到什么地步,怎樣說是最穩妥的,不對聯合銀行造成傷害。
第一次貸款是羅莎擔任支行長時放出的,在此時海批一通,會不會讓羅莎一蹶不振?
張家明、郝偉、錢才、陳諒,這些惱人的面孔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之后,是只因不愿出賣自己,而被調來的鄭帥。
當然,還有撞上職場規則,一度山窮水盡的自己。
自己與羅莎之間,已經不是過節了,而是仇。
同自己與祝豐山之間的小打小鬧不同,對于羅莎集團,以自己反對放貸為引線,層層交織。到現在,自己已被迫傷害到了羅莎的親屬郝偉,已經抓到了燙手的騙貸山芋,已經破壞了她與陳諒的股權計劃。也許在自己不自知的情況下,還惹到了其它什么事。
這都不重要了。
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沒有妥協的可能。
林強壓著嗓子,也壓著積蓄多日的暗火,默默開口。
“我……認……為……羅……莎……”
“稍等。”劉銘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林強不解抬頭。
“我們搞金融的,必須是冷血的動物啊。”劉銘沒頭沒腦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
劉銘繼續說道:“我們的工作,面對的是財報,是數據,是金錢,是債務,是期權,是股指。我們的每一個決策,都會決定著企業的存亡發展,決定著國家的經濟大運,關系著千家萬戶桌上的口糧。”
劉銘微微低頭,露出了他本有的正色表情:“我們這樣的人,只能選擇冷血,只能選擇事實,不論是憐憫同情,抑或是仇怨報復,都會毀了我們,也會毀了別人。”
“林強,冷血起來!”劉銘沖林強使勁點了點頭。
劉銘突如其來的一通話,好像是早有準備的警示,他要告訴林強,我劉銘其他事可以對你行方便,但這件事,我們必須實事求是。
林強顫顫抓著這打材料,凝視著這打材料。
有時,仇恨會告訴他,這是擊垮她的機會。
有時,身邊的人又會告訴他,小心被人利用,不要愧對銀行家的道德。
“我……認……為……”林強喘著粗氣,兩種情緒在大腦中交織著,口中的話在此刻停滯。
這份材料是怎么回事,程度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遵從事實,還是借機夸大事實?
“我認為……”林強終于扔下材料,閉上雙目,向后釋然一靠,“這份材料,即便是我,在當時也看不出它的破綻。”
最后,他選擇了事實,這也遵從了陳行遠最核心的一條指示。
林強并沒有看到,自己說過這句話后,劉銘好像突然松了口氣。
“怎么講?”劉銘問道。
林強又睜開雙目,抽出幾張關鍵性單據:“首筆貸款,信達地產是用偽造的555份房貸合同,以假按揭的方式騙貸的,根據當時的房產估價,以及房產行業在將來的潛力,我們完全有理由放貸,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客戶。”
“可這些合同是假的啊?”劉銘繼續問道。
林強搖了搖頭:“我們是銀行職員,不是鑒定師,我們沒有能力判斷每一個行業的全部單據。如果當時經手人是我的話,也許會走訪一些單位機關,確定一下這些合同的真偽,但麻煩的是,我是銀行職員,并不是政府人員,根據我國國情,他們才懶得幫我核對,即便他們答應了,辦事效率也會令人發瘋。別看只是小小的一個驗明真偽,這件事可能需要半年的時間。”
“那就不該驗明了么?”
“當然應該,誰都想做沒風險的生意,但我們沒有等待這個的時間。房產在當時是大熱門,各大銀行都搶著貸給規模大的,握有地皮的,與國土相關部門關系良好的企業。信達當時雖然不突出,但相信他們一定也炒作和偽造出了相當多的市場假象,在這種對方強勢的情況下,他看我們銀行遲遲不批貸款,多數情況會轉頭其它銀行,這樣兩億的業績就沒有了,即便是金融街支行,這也是一筆巨單了。”
“嗯……”劉銘托腮道,“我站在審計署的角度,確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面對市場競爭,時時刻刻都不能懈怠。”
“不錯,你剛剛說過,我們銀行奉行現場主義,我們沒有機會看到未來的結果,只能用眼睛看清現在的方向。一般這種時候,銀行的人就要根據手頭材料,輿論基礎,配合適當調查,做出決策。”林強最終說道,“既然張信達是蓄謀已久的騙貸,他在各方面一定已經做足了準備,只要摸清銀行程序,保證在我們常規調查的幾個方面安排好人、戲和假新聞,即便是我,恐怕也會貸給他了。”
“我突然……很理解啊!”劉銘抿嘴嘆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第一筆貸款應該算是正常的過失。”
林強攤開雙臂,坦然道:“是的,非常合情合理的過失。”
劉銘點了點頭,繼而問道:“那么之后呢?”
“之后的每一筆都有問題。”林強話鋒一轉,如是說道,“表面上,信達地產的財報、新聞都很多,這個企業的老板甚至榮升華人富豪榜,這好像預示著一切欣欣向榮,但這已經不是被騙的理由了。”
林強指著第二份報告道:“最關鍵的,信達地產經常拖延還款,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標志!作為銀行人員,應該以強制收貸為談判基礎,去強勢交涉,對方若仍然不還,就需要申請調查該企業的全部財務數據,尋找權威機關,徹底審查企業的全部資料,尤其是那500余張房貸合同,事情過了這么久了,也該查出來真偽了。”
“嗯,這個說得好。”劉銘贊同道,“拖個半年就拖了,這都三年了,怎么還這樣?從我們的角度看,錢才應該是明知被騙貸了,但為了遮掩,不得不越貸越多。”
劉銘想到此,突然一驚:“等等……你的意思是,2008年錢才就知道了?可那之前……放貸給信達地產的明明是……”
“第二筆貸款,我還不能肯定他是明知故犯。”林強擺了擺手,“畢竟,那時張信達已經上財富榜了,又是這么一大筆業績,錢才難免會利欲熏心,放松警惕。作為房產企業,資金鏈非常難控制,經常上億金額進出,從拍到地皮到出售,有很長的空檔期。”
“這么說……也情有可原,畢竟才過了三年,一個樓盤都來不及竣工。”
“但這之后的幾筆放貸,就完全無法原諒了。”林強擺出了代表“八”的手勢,“八年了,信達地產幾乎就沒怎么還過貸,鬼都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劉銘肯定地點了點頭:“嗯……我們只是隨意審查一下,結果一眼就能抓住,這么大的漏洞,與企業朝夕相處的銀行家怎么可能意識不到?”
“所以最合理的推測是,錢才發現被騙,但已經晚了,為了彌補過失,只能再往里填,如果強制追貸的話,會導致企業倒閉,那這筆錢就徹底收不回來了,銀行壞賬增加,準備金被迫上調,他必死。至于這中間,他和羅莎有沒有溝通我,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以上,就是我個人的全部專業意見。”林強該說的都說了,也不再多言,按著桌子起身笑道,“希望能幫到你們。”
“當然。”劉銘雙手緊緊抓住林強右掌,“這會是我們審查的重要參考,也會是將來重要的呈堂證供,搞不好,檢察官會邀請你去當證人哦。”
“這個算了……”林強連連撓頭,“我這輩子可不想進法院。”
二人又相視又大笑起來。
“好了,大家幫忙收拾一下吧。”劉銘轉身沖審計員們說道,“多虧林主任幫忙,我們提前完成任務,準備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