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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的陽光已經有些熱辣,媚香樓前的柳絲顯得嬌弱無力,柔柔地在風里飄拂著。
李香君云鬢上戴著金絲點翠蝴蝶釵,身披金絲薄煙翠綠紗,一襲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襯得那玲瓏的體態如同含苞欲放的嬌蕾。
她依在茵榻上,就著裊裊薰香,小心地將秦牧通過驛傳寄來的一封信,秦牧離開南京已經有月有余,但每隔三兩天就會給她寄來一封信。
每封信內除了聊聊幾句問候,甚至有時連問候也沒有,就只有一首詩詞。不知不覺間,收讀秦牧的信已經成為李香君生活的一部分,成了她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信紙展開了來,紙上字跡有些繚草,似乎下筆時很倉促,上面只有一首生查子,李香君一看之下,便有些癡了,口中喃喃地念道:“短焰剔殘花,夜久漏聲寂。倦舞卻聞雞,暗覺青綾濕。天水接冥蒙,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遠夢輕無力。”
這首小令融情于景,描寫入夜起徘徊,離憂難禁,惆悵難眠的情景,透著若淡實濃的相思意,讀完之后讓人倘恍中漸生怨情與離憂交織的款曲。
與之前秦牧寄來的詩詞相比,這首生查子并不是最出彩的,但每一首詩詞都是一次情感的累積,最終這首生查子成了沖潰李香君感情防線的最后一個浪頭。
這一兩個月來,侯方域雖然讓她異常失望,卻一時還難以割舍得下,因為這幾年來,侯方域一直是她編織才子佳人的夢幻,是她通向她理想生涯的必要途徑。
雖然她知道自己錯了,但幾年的感情又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所以當初秦牧來辭別,以詩表明了自己的情意時,李香君仍是沒有正面回應。
現在秦牧雖然離開了南京,但兩三天一封信寄來,不但讓李香君無法忘卻他,心中的天平反而一點一點的傾斜著。以至于讓她忍不住通過一切可能的途徑,去打探秦牧的消息。
好在秦牧的消息并不少,他到江西之后,收編流民,沿途所過之處,草寇被他清剿一空,這消息經商旅傳回南京后,為人津津樂道。
聽到這個消息時,李香君不由得想起了秦牧那天放出的豪言: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秦牧用事實證明,他并非只會大放厥詞,而侯方域等人除了在桃葉渡狂醉悲歌之外,都做了些什么?兩相比較之下,二者高下立判。
這一點一點的積累,讓李香君心中的天秤一點點的傾斜,終于在秦牧再寄來這封滿帶著相思意的信時,她的情感盈過了心的堤岸,傾泄了一地。
“女兒,你這是做什么?”李香君的養母李貞麗接到秉報之后,匆匆趕到李香君房中。
“媽媽,女兒要替自己贖身。”李香君一邊翻出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一邊答道。
“女兒,你瘋了嗎?你說,你為什么這么做?是為了那個秦牧嗎?”李貞麗的聲音突然提高,一臉難以置信。
“女兒不想騙媽媽,女兒確實是為了秦牧。”別看李香君嬌小玲瓏,但性子剛烈,極有主見,一但她決定了的事,誰都難以勸阻。
李貞麗深知她的性格,只得好聲相勸道:“香君,你雖身為妓籍,但媽媽我苦心培養這么多年,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你樣樣精擅,非一般的青樓姑娘可比。秦牧年輕英俊,才華橫溢,此番孤身赴任,竟是連連破賊,這樣的人物,若是與女兒你相情相悅,倒也不委曲你,媽媽我本也不應攔著,但你這樣自我贖身,無名無份的送上門去,算個什么事?這事萬萬做不得。”
“媽媽養育之恩,女兒永世不忘,女兒不管別人怎么說,這事女兒已經決定了。”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秦牧想娶我的女兒,除非他自己抬著花轎來替你贖身。不然我絕不答應。”
“媽媽,當今天下,韃子窺于外,叛賊亂于內,大明江山岌岌可危,秦牧刁然一身,一心只想著報效朝廷,匡扶社稷,哪來的銀子替女兒贖身?媽媽一向俠而慧,仁心豪義,難道媽媽要他去搜刮民脂民膏來替女兒贖身嗎?”
李香君倒不是亂捧,李貞麗確實是個性格豪爽有俠氣之人,嘗一夜博輸千金而淡笑如常。所交多為當世名士豪杰。秦牧文武出眾,確實是李貞麗推崇之人,經李香君這么一說,她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但她辛辛苦苦把李香君培養出來,絕不比培養一個公主花的心思少,一直把李香君當親女兒看待,現在秦牧不但不花一文錢,連人都不來,讓她就這么把女兒送出去如何甘心?
因此不管李香君怎么說,她就是不答應。
她爭不過李香君,就將贖身價格提高,李香君有多少私房錢她再清楚不過,這價格往上提一半,李香君念及她這么多年養育之恩,不想在贖身銀子上和她爭,一時也無法可想。
然而第二天卞賽賽知道李香君的事后,不但把自己的私房錢全拿了來支持他,還四處借債,硬是給李香君湊夠了贖身銀子。
第三天,李香君如數奉上贖身的銀子后,李貞麗仍不想放人,她拉著李香君的衣袖勸道:“女兒啊,去年秋夜,保國公迎娶寇白門,特派五千名士兵手執紅燈,自武定橋開始,沿途肅立至內橋朱府,何等的盛況,香君你哪點比寇白門差了,豈能如此輕賤自己,連贖身銀子都要自己出,此事傳出去,世人會如何看待女兒你?不行,此事我萬萬不能答應。”
李香君毫不動搖地答道:“寇白門出閨是很風光,但如今又如何?君恩絕履綦,棄之如秋扇。女兒不圖那些虛華,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不管別人如何笑話,女兒都無怨無悔,請媽媽成全。”
李香君說到這里,萎身跪倒在地,李貞麗見她怎么勸都不聽,不由得有氣,大聲叱道:“不行,你是我費盡心血培養出來的,你如此輕賤自己,媽媽我絕不答應。”
“請媽媽成全。”李香君一下接一下地拜著。
“不行。”李貞麗干脆別過頭去不看她。
“既然媽媽不肯成全女兒,養育之恩女兒只有來世再報了,昔有綠珠墜樓明志,女兒今日也只有一死以謝秦郎了。”
李香君心中大悲,淚落如珠,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起身,一頭撞上旁邊的柱子,“呯!”的一聲,樓中所有人心頭一陣發麻,只見李香君血濺扇面,艷若桃花,身體隨即萎靡倒地,不省人事。
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讓樓中所有人難以置信,個個目瞪口呆,直到李香君倒在地上,李貞麗才先反應過來,“女兒啊。”李貞麗又驚又怕,急忙奔上去抱起滿頭是血的李香君,口中大叫著,“快,快救,快叫大夫,快啊。”
媚香樓中頓時亂成一團,有人奔出去請大夫,有的圍上來救人,有的被滿地的鮮血嚇得尖叫連連。
此事不到半天功夫,就傳遍了南京城,令無數人唏噓不已,有關李香君和秦牧的各種傳說,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江南,惹得許多癡男怨女心潮澎湃,不知暗灑了多少傷情淚。
崇禎十六年五月,張獻忠率數萬人馬西取漢陽,從鴨蛋洲渡過長江,迅速攻占武昌府城。
武昌為楚王朱華奎的王府所在地。守城官吏聞風而逃,楚王所募兵為張獻忠做內應,大開城門迎接張獻忠。
張獻忠處死楚王后,與部下分食其肉,同時“盡取宮中金銀各百萬,輦載數百車不盡”。發銀六百余萬兩,召集各地流民。
在武昌,張獻忠自稱“大西王”,建立了大西政權。設六部和五軍都督府,及委派地方官吏。“改武昌曰天授府,江夏曰上江縣”,并開科取士,招攬人才,共錄取進士三十名,廩膳生四十八名,都授以州縣官職。
消息傳來,江西一片風聲鶴唳,各級官員惶惶不可終日。
而這個時候,秦牧剛好到達贛州,這個消息與當初秦牧的預言一絲不差,時間地點完全吻合。
霍勝、崔鋒、寧遠、凌戰四人拉著蒙軻躲到一邊,竊竊私語了許久,其間不時窺視秦牧一眼,那眼神極為復雜。
最后霍勝蹭到秦牧身邊,小心地問道:“秦大人,您說八月張獻忠以二十萬重兵攻岳陽,隨后席卷湖廣,兵逼江西是真的嗎?”
秦牧淡淡地反問道:“你說呢?”
“這..........秦大人是從何得知這一切的?”
秦牧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根本沒有作答的意思。
若是秦牧前頭的話沒有得到印證,光是這冷傲的一眼,就足夠霍勝給他一刀了,但現在,霍勝竟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心中感覺秦牧此人更是高深莫測,身體不由得躬下一些來。
他還有些不死心地問道:“除了張獻忠外,秦大人還能說說別的嗎?”他依然有些懷疑,是不是秦牧根本就是張獻忠的人,從而提前得知了張獻忠的作戰計略。
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要知道戰場上千變萬化,就算是張獻忠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幾個月后自己的行止。
秦牧仰頭望了望天空,好一會兒才沉聲說道:“十月,李自成破潼關,孫傳庭死。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府稱帝,以李繼遷為太祖,建國號大順。”
霍勝下意識地跟著望向天空,但見白云飄動,陽光耀眼,無盡天穹莽莽蒼蒼,深邃幽遠,平靜之中帶著無限神秘,他本能地感覺到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不知道為何突然有這種感覺,但這一瞬間他確實無法承受莫名的心里壓力,低下了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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