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際,冷熱空氣交替,正是洪水多發季節,江陰城下,一如金秀才所料,大雨連下了三天,雨水消退不及,城外盡是白茫茫一片;
清軍扎營的江邊,水已經漫過了腳面,數萬大軍泡在水里,很多人病倒了。
劉良佐只得在雨中拔營,遷往地勢較高的花家凹。
金秀才見一切如自己所料,不禁欣喜若狂,這可是幾萬大軍啊,要是被自己滅了,足以青史留名啊。
見他樂極忘形的樣子,蘇謹才發現這廝早前是故作鎮定,其實也是個騷包啊。
在金秀才急切的期盼中,第二天探馬回報,清軍飲用花家凹附近的池水之后,營中果然有大量士兵出現腹瀉。
“成了!哈哈哈..........成功了........”金秀才漫卷詩書喜欲狂,立即沖蘇謹嚷道:“蘇將軍,快快快,別讓韃子跑了,快發兵攻打敵營,必能一舉而下......”
這回輪到蘇謹老神在在,有若閑廷信步了:“秀才公,不急,讓韃子拉得更猛烈些吧!”
“更猛烈些?還要多猛烈?”
“金秀才大概是沒拉稀過吧,您何不親自體驗一下?”
“蘇將軍,時機已到,你不發兵攻打韃子營寨,卻來戲弄于我,真是豈有此理?”
“這說明金秀才果然沒拉稀過,您是不知道,這拉稀啊,也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拉第一天,通常還能站著,拉到第二天,就得蹲著,拉到第三天。就要趴著了,秀才公,你說是讓韃子站著好呢,還是讓韃子趴著好?哈哈哈........”
“不妥,不妥,還是早些下手的好,免得夜長夢多。蘇將軍不是說博洛正派援軍趕來嗎?何況這拉肚子不難治。時間長了可就不好說了。”
蘇謹的笑聲戛然而止,二話沒說,當即點齊人馬,兩萬秦軍,加上一萬多鄉兵,一齊殺出;
江陰城里的閻應元聽說之后。帶著兩萬青壯也殺出來,經過多日休息,兩萬青壯精氣神都很飽滿,打著赤腳踏水而行,速度飛快。
閻應元字麗亨,是北直隸通州人,長著北方大漢的碩壯身材。雙眉卓豎,目細而長曲,面赤有須,不怒而威。
他右臂上還帶著傷,但左手握刀,躍馬而行,仍讓人感覺威凌四射。
蘇謹很敬重他,他在蘇謹面前也不敢托大。拋開別的不說,畢竟蘇謹率軍來援,救下了江陰城,這些天又率領著秦軍大戰韃子,總是一份情義。
“閻典史,你有傷有身,何須出城?”
“有勞蘇將軍動問。些許小傷,不礙事,韃子殺害無數江陰百姓,如今若不能跟在蘇將軍后面手刃幾個。閻某心頭惡氣難出。”
“閻典史這么說實在讓本將汗顏,閻典史以一縣之民,守江陰兩個月,殺敵近十萬,義舉耀千秋,蘇某不及遠矣!”
倆人才聊兩句,前方有探馬飛馳而回,遠遠大喊道:“蘇將軍,蘇將軍,韃子跑了,韃子逃跑了,蘇將軍快追........”
“跑了,怎么回事,快說!”
這還用問是怎么回事嗎?清軍滿營士兵都在拉稀,你蘇謹立即帶著五六萬人馬殺來,換了是你,你跑不跑?
蘇謹隨即想通了這個問題,不等探馬回答,帶著一萬騎兵緊急追擊,至于那些拉稀嚴重跑不了的,就留袁宗第和閻應元了。
江陰通往常州的大道上,數不清的沒有拉稀或者拉得不太嚴重的清軍在拼命奔逃,許多人摔得一身水一身泥,也有跑著跑著忍不住停下來拉的,有的為了保命,甚至一邊跑一邊拉,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武器鎧甲扔了一路,這東西太重了,拉稀沒力氣拿呀,再說了,江南富足,之前哪個士兵不是搶了大量的金銀財寶在身,光是拿金銀財寶就夠沉的。
左良玉派了兩千人在一處叫臨花溪的地方阻擊秦軍,結果他前腳一走,這兩千阻擊部隊就跟四散而逃了。
蘇謹急啊,這幾萬清軍只是拉稀,要是讓他們逃回去,吃點藥又能作戰了,趁他病,要他命,這是最好的時機。
何況這些清軍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大量搶來的財寶,抓住一個少也能繳獲二三十兩。加起來那可是一個巨大的數目。蘇謹一路抽打著戰馬急追,并傳令袁宗第快來趕羊,他硬是兜到了劉良佐的前頭。
潰逃形成之后,無論是滿蒙旗兵,還是綠營兵,都已形同散沙,蘇謹將一萬騎兵分成十支,交叉沖殺,幾個來回,殺著清軍跪倒一地。
認真算下來,數萬人馬最多不到七千騎兵能逃得出去。
蘇謹已經盡力了,別人也是騎兵,四野平闊,不象山區堵住兩頭山谷就能把所有敵人堵住,有部分敵人逃出生天很正常。
一二十里的地面上,跪滿了清軍,很多人還在拉個不停,臭不可聞。
這些家伙都已剃頭易服,留著金錢鼠尾,一時還真難分辨誰是漢人,誰是滿人,甭管了,全先逮回去再說。
江陰的義軍狠啊,也不怪他們,兩個月來,江陰死難超過十萬人,哪家沒人死在清軍手上,到如今,兩萬義軍沖來,把逮住的清軍往死里折騰,無盡的仇恨甚至讓他們對清軍身上的財寶不屑一顧,只顧著把人往死打。
蘇謹也不去阻止,不讓江陰百姓發泄一下是不行的。按他的說法,現在戰爭還沒結束,這不算虐殺俘虜。
就算懦夫也有權力發動戰爭,但決定戰爭何時結束,卻是勝利者才有的權力。
現在,我們是勝利者,我們說敵人跪地求饒不等于戰爭結束,那就是沒結束。
更何況秦王好象也沒有下達不準殺俘這一條令命,他自己對韃子一樣狠狠的虐殺,基于種種原因,蘇謹沒有阻止江陰百姓的報復行為,他只下令兩萬秦軍盡快收繳戰利品。
把俘虜押回到江陰城下時。又有探馬來報,說從常州方向有幾千韃子來犯,蘇謹大勝之下有些大意,帶著一萬騎兵殺回頭,在西南三十里的劉家墳與三千韃子大戰,結果這回碰上了鐵板;
清軍雖然只有三千人,但都是滿蒙旗兵。一萬對三千,蘇謹被殺得大敗,還是袁宗第趕去接應,才得以退回江陰城。
回城后一點損失,傷亡超過兩千人,蘇謹第一遭遇這樣的大敗。甚至可以說是秦軍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大敗,讓他倍感沮喪和屈辱。
而導致此次大敗的原因,無疑是因為他被一連串勝利沖錯了頭腦,輕敵大意所至。
蘇謹深刻反省了一番,清軍能橫掃中原,絕不是全憑僥幸,秦軍之前取得一連串勝利。實際上都多是分化綠營兵,同時引清軍打不擅長的攻城戰取得的,若論野戰能力,清軍還占著絕對的優勢,這一點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
蘇謹主動上表向秦牧請罪,他是秦牧的心腹愛將,所率領的正是秦牧最看重的騎兵,遭遇這樣的慘敗。光是請罪并不足以抹去他心頭的愧疚。
閻應元抱著一壇烈酒,找到蘇謹,兩人猛灌了半壇,有了幾分酒意,閻應元才說道:“蘇將軍大可不必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其實我閻應元非常清楚。如果不是秦王派兵來援,我率領江陰百姓抗清,遲早會讓江陰百姓走上絕路,但我還是做了。”
蘇謹搖頭說道:“我與閻典史不一樣。我這次大敗,純粹是輕敵大意所至。”
“我是明知故犯,蘇將軍是無心之失,相信秦王一定會寬恕蘇將軍的。”
“你說的沒錯,秦王一定會原諒我,最多也只是讓我戴罪立功,正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原諒自己。”
“哦,這是為何,蘇將軍能不能說說秦王是個什么樣的人?”
蘇謹酒喝多之后,心中又極郁悶,便和閻應元聊起來:“崇禎十六年四月,秦王去會昌補缺知縣,當時我從山西南逃,在江西遇上秦王;
秦王出重金請護衛,我心想著跟著個知縣總能安穩一點,便跟了秦王,當時只是貪圖秦王出的重金,并沒有想太多;
但之后才發現,秦王的重金不好拿,他不但把你往死里練,讓我這樣的從死人堆里爬過來的人都差點受不了,而且,他還帶著你四處去剿匪,死了就死了,死了秦王再招人,絕不心痛。”
“既然這樣,以蘇將軍本事,當時為什么還要跟著秦王?”
“喝!”蘇謹搶過酒壇,猛灌了一大口,才接著說道,“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秦王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
“哦?什么東西?”
“說不來,但跟在秦王身邊久了,你不知不覺間就不想離開了,他并不是一味的嚴厲,當時他其實只是一個文弱的書生,但是每天和我們這些人一起練,同吃同住,訓練難度一點也不比我們這些莽漢低;
每次感覺自己受不了的時候,看到秦王那單薄的身子還在咬牙堅持著,你就說不出一句話來,跟在他身邊,你慢慢地會感受到什么是兄弟情義,什么是榮譽感,什么是眾志成城;
秦王身上還有很多難以理解的東西,如果在會昌挖到上古神兵還可以存疑,但他能招來閃電劈瘟神,你信嗎?
你一定不信,但蘇某卻可以用腦袋擔保,這是千真萬確的事,還有秦王有驚人的預判能力,他能預判天下的大勢,他甚至能預判到京師淪陷,可惜他當時只是個小小的知縣,沒有能力去救,唉,你一定不信這些的.......”
“未必不信,蘇將軍請繼續說,閻某好奇得緊啊。”
“其實這些只是一方面,秦王的文韜武略更是常人難及,憑兩千人馬擊敗張獻忠幾十萬大軍,這就不說了.........”
“咦,為何不說?此事閻某早有耳聞,一向也是佩服之致,只是以往都是道聽途說,不明其中真實情形,心中正好奇得緊呢,蘇將軍作為當初的親歷者,快快給閻某細說一番。”
“湖廣一戰,秦王不讓多說。”
“這就更奇怪了,為何?”
“兄弟鬩于墻,共御外辱。秦王說了,當初畢竟是內戰,過多宣揚不利于團結各方共抗外虜,因此讓我們盡量不要再提當初湖廣的戰事,哈哈哈..........”
“光憑這一點,秦王就值得閻某.........”
“效死?”
“有何不可。”
“有閻大哥這句話,也不枉小弟這般推心置腹,來,喝。”
“喝!”
“知道秦王為什么不保大明嗎?”
“說說。”
“大明黨爭太烈,保大明光是內耗就會耗去大部分精力,弘光朝的情形閻大哥應該很清楚,若不是忙著內斗,韃子能這么快打過江來嗎?保大明最終導致的結果只會是亡天下,所以,秦王選擇了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