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秦牧對顧炎武重視,除了他學識不凡、在士林頗有名氣之外,更因他的氣節和個性,這樣的人,所結交的肯定多是些節義之士。
如果真的能收服這樣的人物為我所用,將能起到以點帶面的作用。
不過象顧炎武這樣的人,想真正讓他甘心效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入城之后,秦牧設下酒席,熱情款待顧炎武,雖只是幾樣家常小菜,但能得他單獨宴請的少之又少,也算是極高的禮遇了。
仲夏的午后,新雨初睛,帶來了難得的清涼,琉璃瓦面上被雨水洗得很潔凈,寂靜的園林中,只有知了在聲聲鳴叫著,秦牧倆人坐在八角涼亭里,邊飲邊談。
顧炎武對湖廣安置難民的措施十分上心,一開始便詳細問起了此事。
秦牧淡淡地笑道:“寧人可知道,這幾個月為了安置南逃的難民,本官投入了多少錢糧?”
“多少?”
“整整三百二十多萬兩。”
這個數字讓顧炎武為之乍舌,要知道,大明若是不派餉的話,國庫一年的收入了就幾百萬兩,秦牧這幾個月之間,光是在安置難民上,就投入三百多萬兩,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湖廣之地,水陸平闊,若是開發得好,糧食產量將不下于江南,可惜朝廷過去缺少足夠的重視。去年湖廣江西遭受戰亂,有數十萬無辜百姓死于戰火,張獻忠和左良玉又驅幾十萬百姓為兵,使得湖廣、江漢一帶人口嚴重缺失,土地多有荒蕪;
去年本官以工代賑,大興水利,開墾新田,推廣旱地作物。這些都進一步加劇了湖廣對人口的需求;
跟據各州府最新上報的情況,光是江漢一帶,再安置五十萬百姓綽綽有余,現在土地不成問題,難民來了,只要愿意在此安家落戶,立即可以分到田地;
只是安置如此多的百姓,需要大量的錢糧,為此,本官不得不暫緩了北伐的腳步,恢復中原固然重然,但讓萬千難民能活下去,這同樣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秦牧這番話絕不是刻意忽悠顧炎武,目前湖廣、江西儼然成了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無數的難民風聞之后,紛紛向江西湖廣涌來。
看著難民饑寒交迫,衣食無著的慘景,秦牧無法硬起心腸視而不見,再說湖廣、江漢一帶也確實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來耕作。
顧炎武問起此事,正合秦牧的心意,他覺得,要說服顧炎武這種意志堅定的人,只有把他的思想從“忠君”引到“愛民”上來才行。
顧炎武卻不是好糊弄的,他想了想說道:“大人,湖廣之地畢竟有限,能安置的百姓同樣有限,如今大江以北生靈涂炭,戰亂不休,只有盡快光復,方是治本之道啊。”
“寧人的心情本官理解,但這么多難民南逃,擋是擋不住的,若是不妥善安置,掙扎在死亡邊沿的難民一定會生亂。這后院一但起火,什么北伐都成了空話;
可見凡事不可好高騖遠,如今新君初立,朝綱未振,百廢待興,貿然興兵北伐,那是自取滅亡;
就拿我湖廣來說,十多萬士兵都是新募之卒,尚缺乏訓練,之前能大敗張獻忠,不過是因為張賊不得民心,而他的人馬也都是剛拉起來的災民,才有一觸即潰的情形出現。
但李自成已成氣候,輕視不得。更可慮的是滿清大軍,寧人不會相信滿清韃子真是來幫我朝剿賊的吧?”
“建奴狼子野心豈能瞞得了人,大明亡于李自成,是為亡國,淪于滿清,則為亡天下,不可不慎。”
對于顧炎武這番話,秦牧很感覺興趣,便問道:“寧人且詳加道來,這亡國與亡天下差別在哪里?”
顧炎武一整神色,嚴肅地說道:“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好,好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秦牧聽了,不禁擊掌而起,顧炎武這番話說到點子上了,李自成再不成器,得天下后總不會毀我衣冠,閹割華夏文明。而亡于異族則是華夏文明的浩劫。
顧炎武有如此清醒的認識,并提出保衛大明是高官權貴的事,保衛天下則是匹夫有責。
秦牧想想,他有這樣的認識,那么在原來的歷史上,他一生致力于抗清,十謁明陵,說明他并不一定是死忠于明朝;
對他而言,或許誰來做皇帝并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他無法忍受華夏文明淪陷于異族的鐵蹄下,他十謁明陵只不過是對漢人正統的懷念。
這也能很好地說明他為什么不選擇投奔南京,而徑直投到武昌來的原因。想通了這些,秦牧對說服顧炎武也更有信心了。
“不錯,如今我朝若興兵討賊,不過是讓建奴坐收漁翁之利。當務之急是消除黨爭,肅整吏治,積蓄國力,整飭軍備,待來日建奴與李賊兩敗俱傷之時,再一舉蕩平這些鬼魅。”
顧炎武一腔熱血,雖不忍見江北億兆生民陷于水深火熱之中,卻知道秦牧說的確實是當務之急。
他慨然一嘆道:“別的不說,光是要消除黨爭,整飭軍備這兩點,恐怕絕非易事,南京諸公,在擁立新君一事上,已勢成水火,接下來恐怕免不了彼此中傷,相互排擠;
江北四鎮軍紀敗壞,桀驁不馴,禍害之烈,不下于叛賊,如今更是不顧天下安危,同室操戈,相互攻伐。而朝廷不但未能制止,還要加官晉爵以示安撫,如此只會令其更加桀驁不馴,再難駕馭。”
“江北四鎮.........呵呵,本官從來沒指望他們,至于南京黨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他們就此冰釋前嫌更是不可能,不提也罷。”
“大人..........”
秦牧突然淡淡地說道:“庭前傳報,身殉潼關。獨上煤山,悲逢國殤。一切皆有定數。”
“大人!”顧炎武驚得忽然站起,雙眼圓睜地看著秦牧,“大人竟然也聽過這些謁語?敢問大人從何處得知,又可知后面幾句作何解釋?”
“既是定數,知與不知有何差別?寧人啊,落難的百姓大量難南,安置工作十分繁重,而且但凡賑災安置,因涉及的錢糧數目龐大,總難免有貪官污吏虛報假報,坑害百姓,中飽私囊,要查處起來困難重重。寧人你飽學多才,為人正直,本官有意讓你專門巡查此事,懲治不法,以正綱紀,不知寧人可愿接此重任?”
秦牧顯然是不愿多談謁語之事,這反而讓顧炎武感覺更加高深莫測,他連忙答道:“非不想,實不敢,大人,學生初來乍到..........”
“寧人。”秦牧打斷他道,“你不必自薄,知道本官為什么要用你嗎,這官場就象一個大染缸,正因為你初來乍到,尚不虞沾染,本官才要用你。寧人只管回答敢不敢接此重任,別的無須多言。”
這種清要之職,向來是文人最向往的,初一見面,秦牧便將這樣的重任交予他,這份信任讓顧炎武十分感動,他一咬牙答道:“蒙大人錯愛,學生愿竭盡所能。”
顧炎武雖然接下了差使,卻沒有大表忠心,話說得很有分寸。
秦牧也知道,除非自己有大義名分,否則象顧炎武這樣的人,想一下子讓他死心塌地追隨是不可能的,慢慢來吧。
“好,好好,寧人呀,湖廣百廢待興,正急需人才治理,還望你能多引薦一些有真才實學的人前來,本官一定虛位以待。”
“多謝大人。”
這場酒宴共花了一個時辰,席間兩人說得多,吃得少,一同討論天下大勢,言談頗為投機。
席后,秦牧剛剛讓李式帶著顧炎武下去安置,燕高飛便匆匆過來并報:“大人,袁宗第果然抽調兵力北上了,只是不多,只抽調了一萬人馬。”
秦牧聽了眉頭微微一皺,袁宗第在襄陽原有四萬多人馬,現在抽調一萬北上,還有三萬多,自己在武昌、荊州的兵力也不過六萬,再留一到兩萬防守武昌、荊州的話,真正能派去攻打襄陽的步騎也不過四萬左右。
襄陽城高墻厚,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要攻下來難啊。
“蘇謹與李九現在何處?”
“回大人,李將軍已經退回荊門休整,蘇將軍目前在趙家灣一帶。”
“傳令蘇謹,讓他對那一萬北上的敵軍發動襲擾,盡可能拖住他,看看襄陽的袁宗第有什么反應。”
“是。”
燕高飛離去,秦牧一個人在涼亭中思索,他有心占領襄陽這個戰略要沖,但袁宗第留重兵把守,還真奈何不了他。
現在把全部兵力壓上和大順軍拼命,這是十分愚蠢的事情,等于是幫著滿清夾擊李自成。
但有了左良玉的前次教訓,秦牧又不想再讓襄陽這樣的戰略重鎮掌握在別人手上,打與不打,存在著很大的矛盾。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秦牧喃喃自語著,正在思索怎么用最小的代價謀取襄陽,身后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誰?”秦牧一彈而起,霍然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