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沒有下雪,但卻很冷。
皇家剛剛添了丁,多了一個皇子一個公主,這本來是十分喜慶的事。但如今皇宮里的氣氛,卻和天氣一樣冷。
坤寧宮里,奶娘正給剛剛滿月的皇三子喂奶,小家伙很好帶,吃飽了就睡。
皇后楊芷凝著眸,似乎心事重重,看上去比以前略有消瘦。等奶娘把孩子抱下去,她不禁幽幽一嘆。
她一向不問朝政,但不等于她對什么都一無所知。御史李繼卿那份奏章,這些天讓她寢食不安,憂心如焚。
李繼隆上這份奏章的時候,正值瓜州失守,河套淪陷,蘭州城破,整個西北形勢急轉直下,天子被迫帶六千兵馬陷陣的消息傳來,天下百姓一片嘩然的時候。
如果天子在南京,御史們上奏章促請太子移宮,設置屬官,這沒什么。但在那個骨節上,這么做就太敏感了。
說不好聽一點,這分明就是在為天子駕崩做準備。
從有備無患的角度來說,這么做或許對整個天下而言是好事,但天子本人心里會舒服嗎?
若天子一怒,這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莫莫見皇后終日憂心如焚,于心不忍,上前安慰道:“娘娘不必太過擔心,陛下圣明,肯定不會因此怪罪娘娘和太子的。”
楊芷搖頭道:“若真如此就好了。”
這件事牽涉到太子和自己的父親,這兩個都是她最親的人。而且自己的父親還是有“前科”的人,當年贛州之事,秦牧雖然沒有追究,卻一直是她的心病。
李繼卿與自己的父親是師生,這個時候上這樣的奏疏,別人會怎么想,皇帝會怎么想?
如今這皇宮里的女人。除了云巧兒和徐若詩外,娘家都沒什么背景,但后宮里的事情,從來都是與天下事密不可分的,宮里的紛爭往往是來自宮外的推波助瀾。
會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對她以及楊家落井下石,誰敢肯定呢?
想到其中的兇險之處,楊芷臉色有些蒼白,連忙吩咐道:“莫莫若若,你們倆這段時間別的先不要管,先輪流看護靖兒。萬不可出一絲差錯。”
“是,娘娘。”
莫莫和若若如今都是六品女官,協助楊芷打理整個后宮,歷練多了,自然知道皇后為什么突然有此舉措。
皇家現在只有三子,其中兩個是皇后所出,若是藍昭儀生的二皇子這個時候出什么差錯,那皇后及娘家人可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旁邊的若若心思比較單純,她直觀地分析了下。如今宮里能威脅到皇后地位的,算來算去也只有兩個半,一個是湘妃,一個是徐昭儀。另外顧昭儀算半個。
除此之外,其他女人若想取代楊芷母儀天下,滿朝大臣肯定不會答應。
這其中,又以湘妃的威脅最大。如今的湘妃已經長成,長得貌美如花,國色天香。這些都還是其次......
楊芷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即警告道:“巧兒與本宮情同姐妹,你們萬萬不要動什么歪心思。”
把危機轉嫁給他人,這是很多人采用的辦法。
比如現在制造一些證據,把李繼卿上表促請太子移宮之事,變成他人陷害楊廷麟之舉。楊家就能安然無恙,太子便也就可保無憂。
只是楊芷本性溫良,不習慣使這種陰私手段。再者,她心里很清楚,針對誰都行,針對云巧兒肯定不行。
巧兒在秦牧心中的特殊性,是任何人都難以代替的。
曾有御史上表,針對巧兒不時出宮的行為說三道四,立即被貶到遼東去了。
巧兒是天子心頭的一塊肉,誰針對巧兒,那是自討苦吃,便是她這個皇后也討不到好去。
莫莫想了想說道:“娘娘,不如找湘妃來商議一下吧,她呀,看似沒心沒肺的,其實鬼精得很,說不定會有辦法呢。”
當初巧兒還小,秦牧征戰在外,巧兒一直是跟在楊芷身邊,楊芷把她當妹妹一樣照顧,倆人之間的情義不可謂不深。
這次的事太過敏感,如果天子真的震怒,若說這天下還有誰能救得了楊家,或許就真的只有巧兒了。
楊芷點頭道:“莫莫你快去把巧兒請過來吧。”
“是,娘娘。”
停軒觀福殿,游目眺皇畿。
法輪含日轉,花蓋接云飛。
翠煙香綺閣,丹霞光寶衣。
幡虹遙合彩,空外迥分輝。
蕭然登十地,自得會三歸。
秦牧負手立于石碑前,朗聲徐吟,跟隨在后的法清禪師等大慈恩寺僧侶皆躬身合什,低誦佛號。
這首詩為唐高宗李治所作,題為《謁慈恩寺題奘法師房》,奘法師是唐高宗對玄奘和尚的尊稱。寺中僧人將詩刻碑建亭留存。
今日天子說是來參禪,但實際上卻不是坐在禪房里與法清老和尚打機樞。游過唐朝進士們科舉及第之后便來題名的大雁塔,便移駕來到這碑亭之中。
皇帝從未接見過任何僧人,甚至沒有按慣例設置皇家寺廟,可以說對佛家非常冷談,這給佛門弟子帶來了很大的危機感。
這次皇帝突然要來大慈恩寺,作為住持,法清老和尚認為這是一個天賜的良機。
然而他作好的種種準備,都沒有用得上。
皇帝來到大慈恩寺后,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安排,不管他說什么,只是微笑聽著,沒有什么表示。
這讓法清和尚和顧君恩一樣,有些糊涂了,猜不透皇帝此行用意何在。
天空之中,茫茫的雪花還在紛飛著,沾在各人身上,秦牧回過頭來對左右吩咐道:“法清大師年事已高,不必拘于俗禮,快取把傘來幫法清大師擋雪。”
“阿彌陀佛,多謝陛下美意。”須眉皆白的法清禪師寶相莊嚴,合什誦了聲佛號,然后自嘲地說道,“只是貧僧打傘,傳出去總是惹人閑話。”
“哈哈哈.........”秦牧忍俊不禁,真沒相到這寶相莊嚴的老和尚還有幽默的一面。
自嘲是一種交流的藝術,它能很快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法清禪師人老成精,巧妙地借用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歇后語加以自嘲,同時間接表達了佛家循規蹈矩的態度,希望能贏取皇帝的信賴。
秦牧倒不好堅持讓他打傘了,轉而含笑說道:“在這佛門凈地走一走,朕這心里果然平和多了。”
“阿彌陀佛,印宗法師講經之時,有風吹幡動,一僧說風動,一僧說幡動。六祖慧能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的心動。”法清禪師合什作禮,天上雪花紛紛飄落,沾于其身,讓他看上去仿佛與這風雪融為了一體,“陛下,這世間之事皆如此,無所謂風、無所謂幡,亦無所謂何者主動,何者被動。一切法唯心所造。”
秦牧聽了,若有感悟。作為皇帝,主宰著天下人的生死,要時刻保持一種平靜的心態,切不可為風所動,為幡所動,為外界所迷惑。
而此時,跟隨在左右的顧君恩,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從秦牧剛才那句話,特別是“果然”二字,他敏銳地悟出了皇帝此行的用意。
現在唯一還讓人擔心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時秦牧感懷地說道:“子欲養而親不在。老禪師,朕這一生,虧欠先嚴先慈多矣,朕想請老禪師做場法事,為先嚴先慈祈福。”
“陛下有旨,貧僧自不敢推托。”法清老和尚如聞仙音,即便修為高深,也難抑心中之激動,連連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顧君恩一顆懸著的心也終于落到了實處,皇帝做法事為先皇考祈福,這應該不會有誰不長眼,在這個時候再掀風鼓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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