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幾個夫人慌里慌張地來了這塔閣,看到的就是三個小娘子哭成一團的場面。
黃三娘見黃太夫人拄著拐顫顫巍巍地走在最前頭,心里如同一塊幾丈大石頭落了地,心頭的酸楚和委屈又如波濤般翻涌直上,頓時放聲大哭,邊叫邊往黃太夫人身上撲:“賀家欺負人!賀家欺負人!”
黃太夫人捂著孫女直哄,帶著怒氣地詰問定云:“不是說賀家四娘被撞了嗎!我們家娘子怎么哭成這個模樣!你們定國寺怎么看護的!”
行昭在定云師太懷里,抽了抽鼻子,會哭的孩兒有奶吃,前世里她不懂,橫沖直撞地就算心頭委屈到了極點,面上也硬氣得很。今生她懂了,該哭便哭,該委屈就委屈,該聲東擊西就聲東擊西。金剛石是硬,可在火里不也要被燒成一堆碳,能夠把火滅了的還是水。
行明見賀太夫人由大夫人二夫人攙著,神色從容,步履沉穩地進來了,臉一下子變得刷白。行昭見狀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行明掌心被軟軟一握,不禁淚盈于睫,要是沒有行昭方才的機敏,就那一怒之下的兩個巴掌,能叫她在定京城里聲譽盡毀。
定云師太被黃家娘子一鬧,本就帶了怒氣,又聽黃太夫人強橫地不分青紅皂白地訓斥,好容易忍下氣,雙手合十地唱了句佛:“阿彌陀佛,貧尼一進來就看到四姑娘倒在地上,說是黃娘子推的。黃娘子就沖上來掐四姑娘,邊掐邊罵四姑娘。”
賀太夫人站定了,置若罔聞的一副樣子,招招手讓行昭與行明過來:“快過來,祖母瞧瞧,傷著哪兒了沒?”
又想起將才那小尼姑來請時結結巴巴地稟告,說是賀四姑娘被推搡在了地上,如今腰正疼,賀三姑娘與黃娘子也哭得不行。按住心下疑慮,見行明哭得一張臉通紅,行昭正抽泣著忍著哭,一人一邊地擁在了懷里,輕聲安慰著。
黃太夫人聽了定云的話,怒氣更甚,咄咄逼人:“出家人不打誑語!定云師太您可別瞧著對方勢大,就是非混淆啊。照你這樣說,還是我們家娘子欺負了賀家姑娘了!”
黃夫人云里霧里,只好先按住氣頭上的黃太夫人,將黃三娘拉了出來,溫聲問:“阿湖,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你將賀四娘推下的?”
“是!可是過后賀行明打了我兩巴掌!”黃三娘哭得一雙眼瞇成條縫兒,嘴都咧到了耳朵邊,臉又一片紫紅。
行昭縮在太夫人懷里,看得只想笑,想她兩世為人,還要用先聲奪人的伎倆對付不過十歲的黃三娘。
老太太身后的二夫人一聽,一雙杏眼瞪圓了,但看太夫人都還沒說話,只好忍下。行明心頭一急,卻看行昭朝她眨了眨眼,將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她竟然無比地信任著這個小她三歲的堂妹。
黃太夫人勃然大怒,拿著拐就指向賀太夫人,氣得直哆嗦:“老婆子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聽小娘子張手就是給人兩巴掌的!貴府好教養!”
賀太夫人沒說話,卻聽懷里的小孫女嫩嫩的一聲:“祖母,死蹄子是什么?黃家姐姐說二嬸嬸生不出兒子,三姐姐也生不出來嗎?三姐姐會被我們賣到商賈家嗎?黃家姐姐還說我們賀家沒一個好種....”
二夫人一聽,眼眶登時紅了,也顧不得太夫人了:“你們黃家又是什么好家教!年紀小小的小娘子竟然說得出來這樣誅心的話——”
賀太夫人聽明白了,摸了摸行昭仰著的小臉,笑了笑,一抬手止住了二夫人的話,又抬了頭望著黃夫人,帶著笑溫和說:“我們家的家教是兄友弟恭,姊妹間誰受了欺負,都要站出來,別人都欺負到頭上了,難道還等著別人在我們頭上撒尿不成?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了。”
定云師太手里轉著佛珠,瞇著眼,輕嘆一聲說:“阿彌陀佛。貧尼方才幫賀四姑娘推揉幾下,四姑娘連聲嚷著疼,小娘子骨頭軟,被這么一推,怕是要拿紅花祛瘀,好好養幾天了。”
大夫人是泥人一樣的性子,聽到這里也有些忍不了了:“我們行明張手打人是不對。可放在外頭去說,誰不夸一句行明是性子果決,長姐護妹。你們黃家姑娘小小的年紀卻又先出手傷人,又口出惡言...”
黃三娘一聲尖叫,企圖將話掩過去,吊著嗓子直嚷嚷:“她先說我們家自甘下賤,家學淵博的!她先說的!我只不過是還嘴而已!”
行昭見勢不妙,若要牽扯出前面的嘴仗,那行明壓根不占理,看了看黃太夫人像抓到根救命稻草一樣的神情,就扯了扯行明,下面的話她不好說,行明卻好說。行明沒懂,行昭只好做了一個口型,行明恍然大悟。
“祖母,黃家姐姐污行明清譽,她說等行明一嫁到黃家,就要納自小養在她們府里的魏大表姐為貴妾。行明年將十一,是大姑娘了,禁不起這樣的攀誣,否則,行明只好斬斷三千煩惱絲,就在這定國寺里古佛青燈了卻殘生了!”行明往后一步,騰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頭磕在磚上,沒有起。
行昭出言:“黃家姐姐還說黃阿兄與那位表姐兩情相悅,互定終生。行昭也只在話本子里聽過這兩個詞兒,是好詞兒嗎?”
二夫人氣得發笑,原來外表光鮮的這樁親事的背后還有這么一個故事:“阿嫵,把耳朵捂住,腌漬話兒以后都別聽。黃沛好本事啊,一個是風流小郎君,一個是飄零俏娘子。未娶妻室,先定妾室,可不是話本子里的講的嗎?”
黃夫人登時僵在那里,手腳冰涼,這樣的話傳出去,定京城里還有哪家愿意嫁給黃沛?難道果真要娶那黃太夫人的侄女,魏氏了嗎?她一想起魏氏那嬌弱扶柳,說話時哭哭啼啼的模樣,便渾身打了個寒顫,不行!絕不可能!
黃夫人親將行明扶起,軟了調:“今日之事是我們家娘子不對。可魏娘子和沛郎何其無辜,便不要攀扯他們了。小娘子清清白白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沛郎還要下場考試,千萬禁不起這樣的流言啊。”
黃太夫人本就青睞自家侄女,正想說話。卻聽賀太夫人一笑,一手牽著行昭一手牽著行明,向黃夫人說:“黃小郎與那個小娘子無辜不無辜,我們不知道,也再不關我們賀家的事兒了。我只知道,我們家的姑娘才是真無辜。今兒個是來拜佛的,我們就不怪罪黃娘子出言無狀了,也算是功德一件。也請黃家諒解我們行明的護妹心切。”
黃夫人聽得心如死灰,太夫人沒有說得很明白,明眼人卻能瞧清楚——黃小郎與魏氏的事兒賀家就不出去說了,連帶黃娘子的失態賀家也諒解了,行明的那兩巴掌你們黃家也別追究了,親事是甭想了,別出去瞎說,否則誰也饒不過誰。
再側身看了眼被黃太夫人捂得緊緊的黃娘子,心頭陡升悲涼,難不成這黃家都要毀在她魏氏身上了嗎!
太夫人說完話兒,又同瞇著眼置身事外的定云師太行禮笑言:“今日勞煩師太護著這兩小丫頭了。年節時,我們家還要請師太幫著誦經呢。”
定云師太一笑,睜開眼看了眼,那個眼睛睜得大大的,正規規矩矩行禮告辭的小娘子。這賀家四娘最厲害的一點,就是從一開始就給賀三娘打人定了性——是氣急護妹,再仗著年紀小要喚來賀黃二家,再借她之口說出黃娘子惡語,最后扯出黃小郎與魏氏之事壓軸,環環相扣,話雖不多,卻總能在要緊處形成轉折。
定云師太摸了摸行昭的頭,笑言:“是,定記得給您備下開過光的經書。四姑娘也要記得每日擦藥酒。”
行昭乖巧點點頭。
太夫人往后望了眼黃太夫人,看她正捂著黃三娘跟捂了個紅珊瑚寶貝似的模樣,心頭一嗤,妻賢夫禍少,黃家這幾個孩子怕都要敗在她手頭。正回首欲離,余光里卻看到大夫人方氏勸慰二夫人的模樣,白白圓圓的臉,溫溫柔柔的眸。又想起了德喜稟報的行昭喬居那日,賀琰并沒有去信中候家,而是拐去了一個青巷酒棧里。不禁心下一暗,牽過行昭,沉聲道:“走吧,咱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