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交代的不許我進去?”太夫人練了一輩子的涵養功夫,如今已經臨到了爆發點。
白總管極擅審時度勢,連忙賠笑,打哈哈:“哪里哪里。您和四姑娘先去次間用茶,奴才去請侯爺和大夫人出來見您,可好?”又彎下腰來哄行昭:“暖閣有玫瑰羹,還有霜糖糍,您最喜歡甜食了...”
行昭往太夫人身旁靠了靠,抿抿嘴,耷拉了眼沒理他。
“那就勞煩白總管了。”太夫人雖在笑,卻明顯帶了催促和命令。
白總管正親要領路,太夫人手一揮吩咐,“找個小丫頭帶路就行了,你去請侯爺。”白總管又福了福,轉身往書房走,心頭暗暗叫苦,心腹心腹,拿到好處的是心腹,被推到刀刃前面擋著的也是心腹。
半個時辰前,大夫人拿袖掩面,一路哭著要找侯爺,一見到侯爺便直哭嚷。侯爺吩咐他在外頭守著,誰也不許進,要是太夫人來了,攔得住就攔,攔不住就來通稟。他隔著門,隱隱約約間聽到幾個詞兒“臨安候夫人”、“和離”,不由膽戰心驚地趕緊甩手往外走,心里只盼著侯爺能將大夫人安撫住,以免東窗事發。是的,東窗事發,賀琰這些日子的神出鬼沒,他全都知道,明明是拐進了一個蓬門青巷,卻吩咐他在日程記錄上遮掩上公事繁重。
他不敢問,前后一聯系,其實不難猜。男人養個把外室,有什么了不得?何況侯爺權勢煊赫,身邊有女人湊上來也屬正常。只是連侯爺也不敢納進府,又惹得大夫人哭哭啼啼地來問,想那個女人的身份是實在上不得臺面,歌姬?伶人?難不成不是女人,是個美貌的小倌?
白總管被自己的猜測嚇一大跳,趕緊搖搖頭,把思緒甩出腦外,快步拐過抱廈,先將耳朵附在澄心窗紙上聽,里頭已經沒了女人的哭叫,心頓時落了一半下,曲指扣了扣黃木隔板,揚聲道:“侯爺,夫人,太夫人與四姑娘來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賀琰先出來,大夫人在后頭磨磨蹭蹭幾下才出來。
“四姑娘怎么也來了?”賀琰出人意料地先開口問行昭。
白總管一哽,賀琰一眼就能抓到重點,他還沒來不及想太夫人怎么把四姑娘也帶過來了,想了想正要開口回,卻被賀琰揚手止住,又聽賀琰向大夫人說:“咱們走吧。你看你讓娘多擔心。”
大夫人臉也紅,眼也紅,偷覷了眼賀琰,見他不是真生氣,放心大膽起來,跟著小步緊追上賀琰。
勤寸院是歷代臨安候的書房,堂里擺著的都是莊重肅嚴的擺設,行昭半坐在黑漆八仙靠椅上,聽外頭有窸窸窣窣的緞面摩挲聲音,她人小腳挨不到地,只能往下一跳,便趕迎出去。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溫笑的賀琰,而后跟著的是垂眸含笑,面有羞赧的大夫人。
行昭頓時目瞪口呆,如同看到了天橋下耍把式的手藝人——大夫人被應邑出言刺激得連辭行都沒來得及,怎么這一下被賀琰一哄,就像雨后初霽了,笑開花兒了呢!
賀琰見小娘子瞪圓了眼的模樣,不由好笑,伸手去拍行昭的肩膀,行昭下意識地往后一躲。賀琰手拍了個空,愣了愣,便笑著轉臉吩咐白總管:“帶四姑娘去里間。”
行昭自然不樂意,仗著年幼“蹬蹬”跑過去抱住大夫人,嘴里直說:“我不去!我要在母親跟前!”大夫人正蹲下身想哄,就聽見暖閣里頭太夫人的聲音:“讓阿嫵也進來。”
賀琰無奈,只好讓大夫人牽著行昭,單手撩開簾子,便看見了瞇著眼,神色肅穆的太夫人,撩袍行了禮:“母親,今日入宮還算妥當?”
“本來是很妥當的。”太夫人邊說邊睜眼,這才看到神色如常的賀琰和情緒穩定的大夫人,中途改了原本想說的話:“你怎么先回來了?皇后娘娘和阿嫵擔心得很。”
“媳婦...”大夫人猶豫著拿眼去看賀琰。
賀琰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應邑長公主不會說話,加上阿福有些胸悶。您說怪不怪,一回來身子就舒坦了。皇后娘娘寬和,做臣子卻不能恃寵而驕,是要找個日子去道個惱。”
太夫人手一停,順勢便將佛珠套在手上,半晌沒說話。到底該不該打破砂鍋問到底,如今看來賀琰明顯不僅沒有做蠢事,還將方氏哄得極好,一派太平景色。罷了罷了,不癡不聾不當家翁。兩個小輩愿意將這件事這樣過了,那就這樣過了吧。應邑再說什么,只要賀琰不愿意配合,終究掀不起大風浪來。
“那我就放心了。”太夫人笑著起了身,又說:“走走,今兒個晚上我去正院用飯。”邊招手喚過行昭,往外走,走到了門框邊兒上,太夫人身形頓了一頓,收斂了笑,帶著戲謔地說了句:“可見應邑長公主也是個不會說話的。癔癥兩個字兒也是能隨口亂說的嗎?”
賀琰臉色一變,一瞬之間又笑得溫和:“是嗎?今個兒子陪著母親用飯。阿福去年釀的梅香老窖挖出去了,咱們一家人喝幾盅驅寒。”
一行人又往正院去,太夫人一天奔波,身子有些受不住,用上了肩攆,身上裹著白羊絨氈毯,半瞇了眼,面色平和。行昭卻知道這是風雨欲來,滿含擔憂地望了眼興高采烈跟在賀琰后頭的大夫人。
用完飯,太夫人將賀琰留在了書齋里,又將方皇后臨走時拿的匣子交給大夫人,讓她挨個兒對冊入庫。行昭心頭明白得很,這是太夫人支開旁人,只連聲喚著要同母親一起去對冊。太夫人也樂呵呵地應了,臨了還交代:“不許看晚了,睡前喝碗姜茶。”
正堂里點著松脂燈油,暈暈冉冉間,清香熏得人陶陶然。大夫人立在妝臺前,對冊子對得認真極了,手里頭拿著一支兩個巴掌長,已經成了形的九須人參,嘴里念著:“西北老林是出好東西。”
行昭坐在炕上看書,有些失語,轉了轉眼珠,嫩嫩出聲:“您身子可好些了嗎?”
“好多了....”大夫人一愣,笑著答,而后便不說話了。
行昭問不出什么,向黃媽媽使了個眼色,便笑著招呼丫頭們往里間兒走:“月巧姐姐,月芳姐姐來教教我繡云紋吧!昨兒個拿青綠配銀白,可真是難看。”
大夫人邊對冊子邊笑著搖搖頭,直同黃媽媽說:“這么皮的娘子,怎么就入了太后眼了呢。”
行昭兩步三步走進了隔間里,歡歡喜喜地和丫頭們商量著配色針法,心里頭卻憂心著黃媽媽能不能套出話兒來,想了想,黃媽媽是大夫人身邊自小陪到大的丫鬟,自家小娘子在正院做活,屋里那口子在管著大夫人的陪嫁,大夫人什么都愿意和她說,總算是放下心來。
這廂黃媽媽哪里不懂行昭的眼色,只待幾個丫頭進了里間,便給大夫人斟了盞茶,順話接下去:“瞧夫人說的,四姑娘的好,您看的見別人也能看見!”頓了頓,笑說:“勤寸院守衛最嚴,尋常不敢往那處走,今兒個四姑娘倒被侯爺容許進院子了,這怕是臨安侯府這么些年頭一遭吧。”
大夫人聽到勤寸院,愣了一愣,想說什么又止了話頭。黃媽媽也不說話了,笑盈盈地束手侍立在旁。
“侯爺...唉...”大夫人終是忍不住,把匣子放遠了點,順勢坐在錦墩上,示意黃媽媽也坐,想了想,湊近黃媽媽耳邊小聲說:“應邑長公主,以前...以前和侯爺是一對。今兒個我進宮,她哄騙我自請下堂給她騰位子,還說侯爺也想這樣做。”
黃媽媽半坐在小杌上,一驚,腳下一軟差點沒撐住。驚天的秘密,叫一個奴婢知道了!四姑娘可是害慘了她了!
心知還有后文,憂心忡忡問:“長公主是騙您的吧!”
大夫人抿嘴一笑,含蓄地半含了眸子,卻帶著十分得色:“是呢!侯爺坦白了年少輕狂時,他和應邑長公主確實是一對兒,可如今都成家立室了,情分早就淡了。是長公主耐不住寂寞,就來訛我,讓我千萬別上了當。”
黃媽媽心頭惴惴,眼神恍惚。
大夫人推了推她,又笑說:“你也別怕。侯爺說了我當家這幾年只有功沒有過,又有景哥兒傍身,阿嫵還封了溫陽縣主,不說堅不可摧,可也是根基深厚啊。”話說到這兒,大夫人喝了口茶,帶著些隱秘和狂喜地又壓低聲音說:“況且侯爺還說,他這輩子做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對不住我。可攜手白頭,這個是下定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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