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三章綠萼(中)
門被打開了一條縫兒,雪光見縫插針而入。
賀行曉愣在原地,血氣兒好像在急唰唰地往下落。
芫花汁?
什么芫花汁!
什么叫她與她生母只能活一個?
“賀行昭!”
見行昭欲離,賀行曉沖口而出。
無論如何,她要把賀行昭先攔下來!掙扎了不一定活得成,可不掙扎一定活不成!她不想死,她還沒嫁人,她還沒翻身,她不想死!
行昭腳上一停,轉過臉來,輕揚下頜,靜靜地看向她。
賀行曉臉上疼得厲害,還是沒能將迷迷糊糊的腦子打清醒過來,前額里像是有一根針在攪動一團漿糊,賀行昭到底知道什么了?是知道她給大夫人下藥了?還是知道了她通過三房和應邑長公主接觸了?如果后者到底還能圓,如果是前者被揭穿...
穿堂風勁兒最大,尚還帶了冷氣的風見縫插針地從那條門縫兒灌了進來,賀行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應邑長公主這樣的身份最后都以“暴斃身亡”的由頭死了,她的父親,臨安侯賀琰如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那一碗芫花汁是她下的手...可是應邑長公主要求的啊!
“這個人情,這個忙你愿意幫就幫,不愿意幫,長公主能找著無數個人去做,犯不著要賣給你一個庶女臉面。”賀三夫人就算是說狠話的時候很平靜,可語氣卻充滿了誘惑,“大夫人去了,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大夫人在的時候,賀行昭自然是長房頂尖的女兒,可她的娘親死了之后呢?到時候臨安侯夫人這個位子,做的既不是你的娘親,自然也不是她的娘親。你們最終都是一樣的。長公主沒有女兒,自然會把你當做女兒待。你自個兒想想,尋親事,置嫁妝,你能指望上大夫人嗎?可若是長公主進了門,你一定能指望上長公主...這個人情大了去了,長公主忘不了。”
忘不了,她是忘不了!她在陰間忘不了!
那個夢只成真了一半兒。大夫人是去了,可應邑長公主穿著嫁衣是嫁到那個馮安東家里去的!
她想不清楚到底是那個步驟出了錯兒,可她知道她想活,她想活下去,如果一定要死一個人...能不能不是她?
“四姐...”
賀行曉抬手捂了臉,又上前一步,眨了眨眼睛,發現在這兒生死關口,她竟然哭不出來了。艱難地咽了咽,“...夫人過世的時候,我才多大?六七歲的樣子,能曉得什么?妹妹一向不聰明,受人蒙蔽一次,竟然要用一輩子來還...”
話到此,喉嚨里哽咽一下。
越說越怕,她不太敢看眼前的賀行昭,她見過最尊貴的人就是太夫人,她尚且還敢偷偷拿眼瞅一瞅太夫人是什么模樣。可現在...應邑都死了!對付她與她的生母。賀行昭絕對有能力碾死她們!
禍水東引...要禍水東引!
賀行曉腦子里的那團漿糊總算是化成了水,從眼睛里流出來了,撲撲簌簌地掉淚,試探性地伸手去拉行昭的衣角:“姐姐,我們到底身上流著同樣的血...若沒有三夫人,妹妹也不至于...都是三夫人逼的,三夫人和應邑長公主相勾結。若妹妹不照做,妹妹與姨娘都活不成了!”
賀家人的腦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連芫花汁都說出來了,她都找到了賀行曉,賀行曉到底憑什么確定她還沒將賀現那一家人挖出來?
是賀家人普遍不算聰明,還是注定了一輩里邊兒只能出一個聰明人?
行昭沒看賀行曉的臉,婉和彎眉,斂了斂衣角,賀行曉的手指便僵在那處。撲了個空。
“你還想再挨一耳光嗎?”
行昭一邊輕聲說一邊抬頭,左側臉正巧映在雪光下。“多說無益,我給了你選擇,你死或者萬氏死,我都能接受。”話到此處便笑,“柿子要挑軟的捏,先收拾了你,再去收拾別人,一步一步地來,您甭慌。”
話一完,將門“啪”地一聲,一下子徹底打開,光一下子就由縫兒里冠冕堂皇地直射入內。
行昭提起裙角,抬高下頜,容光朝光,小步向外走。
開玩笑,仗勢欺人這種活兒,她上輩子做得是叫那一個輕車熟路,術業有專攻,應邑的跋扈專橫是兇狠,她的放肆恣意是為所欲為。
放在前輩子,賀行曉連被她親的資格都沒有。
囂張跋扈不好,可偶爾為之,當真是說不出的暢快。
“姑娘,如今是回宮呢?還是去榮壽堂拜見太夫人?”蓮玉緊隨其后,斂眉恭聲問詢,自家姑娘要造勢,下頭的仆從不得把臺子搭得又高又穩?
“回宮。我今兒個就是來打人的。”
行昭說得理直氣壯,“...溫陽縣主來賞個綠萼,卻被庶妹氣得拂袖而去,這個名頭夠不夠堵定京城的嘴?過會兒你去榮壽堂院子里磕三個頭,話兒說得含糊些,愿意信的就信,不愿意信的...還能沖到瑰意閣來為臨安侯府鳴不平?”
“自然是不能的。”
一個帶著笑意,很是俏生生的女聲打斷了行昭后話。
行昭眉目一挑,扭頭去看,眼見從朱漆落地柱后頭先是鵝黃裙擺被風吹起仰得高高的,然后是裙擺下的雙福墜東珠繡鞋,最后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宜笑宜嗔的臉。
行昭心尖尖上打了個一個顫。
是陳婼。
鵝黃水綾鑲邊的高腰襦裙,蟠桃獻壽花樣的絳子,烏發松松蓬蓬的,正好將光潔的額頭,撲閃撲閃的大眼亮了出來,嘴唇薄薄的,抿嘴笑的時候,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同碎玉一般。
陳婼一向是個美人兒,不同于顧家人的柔媚,不同于方家女孩的英氣,也不同于賀家人靠精致五官取勝的長相,是一種讓人很舒服的氣質,未語人先笑,很有些青春少艾的意味,是那種頭一次見面便能讓人引為知己與摯友的人。周平寧見慣風月,若不是陳婼自有風華在,又怎么會死心塌地到底?
“溫陽縣主安好。”陳婼笑著從柱子后頭走出來,輕捻裙裾矮矮福了個身,隨即行云流水地站了起來。
行昭偏頭笑了笑,眼神從陳婼的臉上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移向她捻著裙裾的手,修長的手指,圓潤的像珍珠一樣的指甲上染了層緋紅鳳仙花的汁液。
就是這雙手將她的歡哥兒推到了水里嗎?
哦,當然不會,那個時候的陳婼已經貴為皇后,母儀天下了,要存下心來殺一個王爺的兒子,怎么可能親自動手?
行昭偏頭去看陳婼身邊的丫鬟,那丫鬟是賀家的家仆,趕忙站出來福了個禮,急忙張嘴想要介紹,嘴還沒張開,便聽見陳婼輕輕綿綿的聲音了。
“溫陽縣主是見過我的吧?陳家二姑娘,綏王妃的胞妹,我想一想,咱們在多少地方都見過面兒的呢,雨花巷宴客,鳳儀殿辦賞山茶宴...”陳婼說著說著便莞爾一笑,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哦,還有應邑長公主的大婚上,東郊的長公主府里頭,您跟在皇后娘娘身邊兒,我和小娘子們在一塊兒,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兒,還敢爬在墻上偷看新郎官兒,得虧平西侯沒那個時候闖進來,要是箭的準頭出了偏差,我的一條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話里滿滿的都是敵意。
人同人講究一個緣分,一見鐘情便生萬千歡喜,這是緣分,初初見面便相看生厭,這也是緣分。
陳婼覺得她與賀行昭之間的緣分,怕是后一種吧?頭一回見面是在應邑大婚的時候,這沒錯兒,她至今還記得賀行昭跟在方皇后身后,神色很平靜,眼神卻從來沒往她這處瞥過的場景。
賀行昭到底有什么可狂的啊?
被自己家趕出來,寄人籬下的,縣主?嗬,擔個縣主的名頭是能吃還是能穿啊?她靠在舅家身上能靠得住嗎,包括她那個哥哥,方祈又不是沒兒子,憑什么把什么東西都留給自家妹妹的兒子啊?
陳婼原先以為自個兒討厭賀行昭討厭得沒頭沒腦的,可越往后,她便越發地厭惡她,狗仗人勢,是她姨母風光,是她姨母有本事,關她屁事啊?姓賀卻被方家人教養,又被養在周家人的宮里頭,一女三易,賀行昭還有什么臉面裝出一副端良賢淑的樣子來?
定京城里說來說去,小娘子多得是,可人們一說起來,無非只有幾家的姑娘算出眾的,一定有她,可和她相提并論的就是這個賀行昭。
要是她沒住在宮里頭,要是她姨母不是方皇后,要是方皇后沒給她做臉面...看誰還會捧她賀行昭!人的本事是應當腳踏實地攢出來的,她四歲習字,六歲學琴,日日只睡三個時辰,天不亮起來,天黑了父親才放她用膳,她的名聲和本事是她自個兒努力得來的。賀行昭呢?安逸著就與她一并被人稱頌了。
等陳方兩家被皇帝架起來對立了,她便覺得厭惡這么久賀行昭,原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行昭厭恨陳婼是因為前世的糾葛,而陳婼厭惡行昭,理由卻簡單得很,兩個字歸納——嫉妒。
三十二個小時春運時期的硬座...阿淵總算是活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