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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七章 江南(下)

  (女生文學)

  朝堂之上,極為肅靜。

  久默未言的首閣陳顯跨前一步,殿中只聞外袍拂風之聲,再朗聲道:“微臣有要事啟奏!”

  平陽王頭稍抬了一抬,再趕緊低下。

  皇帝一半的身子都靠在左手邊的扶椅靠手上,眼皮耷拉下來,有些睜不開來,手向上抬高兩寸,示意陳顯說下去,“...久沒聽過你啟奏了,朝堂上下風調雨順,你功不可沒啊。”

  陳顯臉色頗為驕矜,微不可見地下頜,端手背立于百官之首,半側過身,眼神向下一一掃過,再清咳兩聲,手向前再一躬,頸脖和脊梁卻挺得直直的。

  “風調雨順之際,亦尚有不和睦之樂符,東南海寇四起,江南腐朽沉靡,前者尚有揚名伯賀行景安邦驅敵,后者卻歌舞升平渾然不自知,臣等心系大周朝運之變途,憂心憂腸,卻終究憂而不得!”

  皇帝蹙緊眉頭想了良久,這個話兒很是熟悉,他好像在哪兒聽過,被誰一打岔,這事兒就算揭過去了,等阿舒一生下來,他滿心滿眼都在這個長孫身上,便再也想不起這事兒了。

  最開始...是誰告訴他的來著?

  皇帝陷入了迷茫,同時陷入心慌,他怎么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從年前到現在,這種狀況好像越來越頻繁,有時候他看著小顧氏的臉,無端端地就想起來幾十年前的母親!

  御座之上,皇帝久久沒有發話,陳顯維持這個恭敬通稟的姿勢不過半刻鐘,見上首無話,腰桿一挺接著就站直了身子,眼神隨即向平陽王處一瞥。

  平陽王立即心領神會,前站和伏筆是他打下的。沒有打好,如今這些話兒就不好讓陳顯來說了,這是常理,不算他惟陳顯馬首是瞻。

  “皇上!”

  平陽王的聲音突兀響起。

  皇帝渾身一抖,瞇了瞇眼看殿下何人放肆,原是胞弟平陽王,抬手讓他起來說話。

  “臣弟早于除夕家宴之上。就已將此事奉上言明。端王徹查江南官場舞弊貪墨一案已有時日,只需端王往江南一去,向下順藤摸瓜,揪出污沼之泥。江南便可得祥和一片!”

  哦...

  皇帝逐漸回過神來。

  對的,是在除夕家宴上賞煙花時,平陽王提的這回事,之后老六被他那不懂事的媳婦兒叫走了,再之后就正月不上早朝,也沒人再和他提起這件事兒了。

  一耽擱就是這些時日!

  皇帝連連點頭,抬眼看了看六皇子,臉色有些晦澀,“老六。你怎么看?”

  六皇子恭手出列。神情恭謹,“回父皇,兒臣不敢妄言。陳閣老既已摸清江南一事命脈所在,兒臣年幼識淺,又如何敢班門弄斧。徒惹笑話呢?皇叔所提之議,兒臣著實惶恐,兒臣受陳閣老點撥在先,已是拾人牙慧,萬不敢搶功居功。”

  打了個太極,把球踢給陳顯。

  江南一事,一定是由陳顯再次開口提出,陳顯不會把在早上之上為他開口請行一事交給下頭人來做,一是太冒險,二是此事事關重大,滿朝上下也只有他的分量夠,說話有人聽,連平陽王的話都很可能被打岔岔開。

  “端王殿下這可是折殺老臣了!”

  陳顯趕忙躬身回敬,“端王殿下心懷蒼生黎民,實乃天家之幸事!戶部調出十年前的賬目明細,每字每頁都由端王殿下親眼把關研查,戶部上上下下傳得是沸沸揚揚,皆是端王殿下仁心仁德,與老臣何干?”

  未待六皇子說話,陳顯折轉再朗聲啟上,“臣懇請圣上指下諭令,遣端王殿下二下江南,以清國本,以儆效尤!”

  陳顯順勢跪下,當即朝堂殿后響起此起彼伏之聲,“臣等懇請圣上!”

  儀元殿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氣勢宏大之景了,蕭索冷情幾載的大堂再次熱鬧起來,竟然是因為權臣以另一種方式在進行著逼宮。

  畸形中透著些好笑。

  著綠穿紅的朝臣們三三兩兩地跪下,沒一會兒就烏壓壓地跪了一片。

  前三行內,黎令清直挺挺地立著,被身旁之人拉扯了衣角,卻反倒將手一甩,站得更直了些,旁人要跪直管跪,反正他不贊成六皇子下江南去!下去了誰還知道能不能有命回來啊!老六是他看著長大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被陳顯一哄不明不白地涉入險境,萬一出事兒,他上哪兒后悔去!

  羅閣老也沒跪,二皇子眼神向下四周瞅了瞅,又瞇著眼琢磨了半晌,直覺告訴他老六下江南是門苦差事――沒見著上回差點兒溺死了嗎!

  可這話兒又不能堂堂正正地宣之于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要臣子去填坑送死,下頭人吭了一聲都算是忤逆!

  二皇子梗著脖子,憋著口氣兒,也不跪。

  皇帝久未見這樣大的陣勢,心頭猛然發憷,陳顯這是做什么...陳顯...是在逼他答應?

  皇帝沒來由的心頭不暢,可又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么不舒服,陳顯的態度?不,不是,陳顯的態度一向很恭謹很謙卑,你看,如今他不也是跪在地上啟奏嗎?難道是陳顯的提議?不,也不是,既然老六最先熟悉江南瑣事,那這件事交給老六去辦最好不過,這是對的,是正確的抉擇。

  皇帝眼神向下瞅,只能瞅見幾十個黑黢黢的腦頂毛,哦,零零星星還站著幾個人。

  “老六...你不想去...?”

  皇帝聲音沙啞,問得很奇怪。

  圣命難違,哪有想去不想去之說。

  帶了些遲疑的問句一出,陳顯當即隱秘地勾起笑意,六皇子如今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國之大事,六皇子身為皇裔當仁不讓,此為理。百官相求。聲聲泣訴,此為情。情理俱全,大庭廣眾之下,六皇子根本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家中尚有幼子?呸,國事重要還是家事重要?男人豈能被后院拘住了腳步,若六皇子敢說出這番話來,不用他費盡周折。直接就廢了。

  舊事在前。怕往江南去再遇不測?男人怎可說出如此貪生怕死之話,這話更是亂潑臟水,攀誣構陷。

  朝中尚有圣賢珠玉在前?可十來年的賬目都是由六皇子一一清查的,他都不去誰去?

  可惜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陳顯這才發現自己最開始定下的謀略也太迂回了些,敲邊鼓雖有效,可效用卻不大,直搗黃龍,攻其不備才是正道理,這還是方桓打他那一拳教會他的。

  只要老六沒了,他順順當當地扶著人上位,他手里頭攥著九城營衛司,二皇子和女婿周平寧皆在兵部。手里頭攥著直隸兵部下的機變人馬。便牢牢地盤踞在了定京及中原一帶。方家軍西北軍再牛,還能里應外合,破開皇城,起兵謀反不成!?

  被人推向懸崖不可怕,可怕的是親眷們尚在懵里懵懂。冷眼旁觀,且助紂為虐。

  六皇子如今很想傷春悲秋一把,可時光容不得他再議它事,一把撩袍隨大流單膝下跪,說得很有條理,“父皇信重兒臣,兒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望。可茲事體大,江南官場如淤泥沉疴,兒臣年弱見識短少,實在難以一人之力擔以大任。兒臣顏面事小,大周天家丟了體面,才會惹得千古笑話!”

  “那你當如何?”

  老六說得也有道理,皇帝腦子慢慢糊起來,輕聲發問。

  六皇子頭埋得愈低,話頭頓一頓,再言:“兒臣懇請父皇,遣任得用朝臣與兒臣同行。眾人拾柴火焰高,兒臣一人之力難撼幾近十余載之腐朽巨樹,可再加上一個人呢?再加上兩個人呢?我大周人才濟濟,多有卓爾不群之能人,出謀劃策也好,計算縝密也罷,都是能挑得出的。”

  六皇子說得頭頭是道。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連水泊梁山那些個英雄好漢們,都要湊成一百零八個才能有底氣兒。

  皇帝迷迷糊糊地跟著點點頭,老六要點幾個心腹之人跟著他下江南也能理解啊,誰還沒幾個左右臂膀啊。

  “你且說吧。”

  黎令清以為接下來就會說出他的名字,手一攥緊,掌心有些發汗,他不希望老六早夭是一回事,可他自己個兒被殃及無辜,又是另一碼事兒...

  “兒臣想求得陳顯陳大人與兒臣并肩同行。”

  黎令清將想答話,一聽六皇子輕聲一句,頓時渾身一抽,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慌的。

  陳顯猛地抬頭,幾乎想擊節贊嘆!

  好一個將計就計!

  老六被拖下水去甩不開腳上的泥,他就要把別人也拖下去!只可惜老六想順勢拉下水的人身份太重,恐怕沒那么容易!

  果然,皇帝一聽其話,愣了愣神之后,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陳顯不成,他事忙事雜,朝堂日常調度全賴他管著,再選幾個人跟著去吧。”

  這個結果在六皇子意料之內。

  六皇子站著,陳顯跪著,六皇子往下一瞥便多了些居高臨下之勢,他抿了抿唇,緊跟皇帝后話,“除卻陳大人...人選,兒臣可以自己提?”

  這話太絕對了,陳顯下意識地察覺出這是個陷阱,可出聲阻撓已經來不及了,皇帝想想之后,點頭應道:“只要不是身擔重職,鎮守定京的文臣能才,皆可。”

  陳顯長舒一口氣兒。

  不能在定京城里找,不能在武將里找,老六再上哪兒去找個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謀,能助他避嫌趨利之人?

  難上加難!

  “不是身擔重職,亦沒有鎮守定京,更非武將軍戶。”

  六皇子再瞥了眼陳顯,微不可見地揚起嘴角笑道:“回稟父皇,兒臣想讓西北督軍陳放之隨兒臣一路南下,陳放之既非武將,又出身戶部,熟知賬目明細之表,實乃不二人選。”

  陳放之是誰?

  是陳顯的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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