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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七五章 崩(下)

  第兩百七五章崩(下)

  昌貴妃俯在地上,嘴巴被布條塞滿,耳朵被蠟水封住,蔣明英撒開手,兩個小宮人便一左一右地將她狠狠向下壓,能隱約聽見她嗚咽般的掙扎。

  她瘦削的肩膀,纖弱的腰肢,還有撐在青磚地上那雙保養得當,豐潤皙白的手。

  全都在瑟瑟發抖。

  只余指尖十點嫣紅,恰似那掛于枝上的一串海棠,十足嬈嬈。

  行昭不合時宜地想起見到王氏的那第一面――那個很是婉和恭謹、又默然小心的漂亮女人,看起來就很討人喜歡。

  從最開始連板凳都不敢坐滿,到如今敢對端王府下手、覬覦皇位、最后親手將自己的枕邊人送入黃泉…

  人啊,總是在奢求著自己不可求的東西,可最后常常連自己身邊的東西都保不住,權勢啊權勢,愛也你,恨也你,嫉妒也你,蛇蝎也你,兩個字分明是褒義,卻讓人墮入深淵。

  行昭慢慢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方皇后,輕聲問:“皇上是昨日早晨過的世,難道前兒晚上皇上都在昌貴妃宮中?”

  方皇后嗓子眼里堵,說不出來話,抬了抬下頜。

  蔣明英利索上前應話,“前日昌貴妃將皇上請到長樂宮用晚膳,皇上一向愿意給昌貴妃體面便也去了。一大早上,長樂宮派人來稟告皇后娘娘,說是皇上急喘氣兒,張院判立馬去瞧,才趕到長樂宮中,皇上就一撒手人寰了,昨日連夜審訊,才知昌貴妃將過量的五石散加在了皇上的茶水里,皇上體內本就有五石散的效力在,昌貴妃以為能順水摸魚。事發之后還妄圖狡辯,將禍事攀誣給顧妃…”

  行昭并不意外陳顯知道皇帝在吸食五石散。

  “昌貴妃宮里的人呢?”

  “全都被封在長樂宮。”

  “可在昌貴妃宮中尋到了五石散?”

  蔣明英點頭:“一大抽屜,還沒用完。都研磨得很細,張院判一嗅便知是川蜀一帶的貨色。”

  川蜀一帶…

  秦伯齡…

  行昭看了眼王氏。只覺得悲涼,手一抬,小宮人麻利地將塞在其口中的布條一把抽出,片刻之間便聽見了王氏尖利的喊聲,“求皇后娘娘饒命!求皇后娘娘饒命!不是我做的!是石妃,是她將五石散藏在簪子里帶進宮里頭的!哦,不!是陳顯。是陳顯讓我做的!賤妾只是個一葉障目,鬼昧了心眼的蠢女人…皇后娘娘,我不信你不想皇帝死!我不信!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皇后娘娘求您饒過賤妾一條狗命!賤妾發誓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您!”

  王氏滿臉是淚,一邊哭一邊爬到方皇后的暖榻前。

  宮里頭的姑姑什么事沒經過。蔣明英一腳將王氏蹬歪,不叫她近方皇后的身。

  石妃!

  亭姐兒!

  行昭沉吟出聲,“亭姐兒…”

  行昭懷疑王氏與陳家有勾結,可一直沒想通這兩家是如何勾結,王家是有女兒嫁進陳家旁系。可這樣的身份既不能進宮朝見又不能接觸到兩個家族私密之事,如何成大器!?

  方皇后將后宮管得密不透風,宮里宮外的來往控制向來嚴格,而今仍屬多事之秋,宮中制度嚴明絕非可輕易唬弄之輩。

  如果王氏要拿到五石散。要與陳家勾連,他們之間必須有個橋梁。

  行昭應當早該想到,那個橋梁,可能會是已然失寵落子,無所依靠,想奮力一搏的亭姐兒!

  從去年,王氏便與亭姐兒來往過甚,有時候連正經豫王妃都未召見,直接召見豫王側室石氏,待其親切和藹,宛如生身母女。

  行昭以為這是女人家那點小心性,哪曉得,二人已然合而為一…

  蔣明英輕點了頭,“昌貴妃養尊處優幾十年,耳朵一封,嘴巴一堵,幾個巴掌一抽,再把幾個瓶瓶罐罐放在她跟前,立即嚇得什么都招了,石妃拿藥給她,請她伺機而動,皇帝如今也不常去她宮中,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才好動作,這些統統都算不到,只讓她見機行事,兩婆媳只定了個大概時間,九月初之前…”

  昌貴妃王氏被一腳蹬翻在地,渾身止不住的抖,她耳朵被堵住,只能看見蔣明英的嘴巴在動,又看見行昭點頭,驚惶失措地轉身撲向行昭,涕泗橫流,聽不見自己的話,說出來就會跟著變了腔調。

  “阿嫵…阿嫵!救救我…救救我!你是與老二是一同長大的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二待你,待老六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一直是知道的!剃度、入寺還是被打入冷宮,我都認了,只要能保住這一條命...”

  昌貴妃扯開嗓門嚎道,老二…對了…她還有個兒子啊!

  “你們不能殺我!二皇子不許你們殺我…老六死在了江南,老七還沒長大,國不可一日無君,到時候老二黃袍加身,我就是太后!王太后!你們誰敢殺我啊!”

  昌貴妃眼睛亮極了,歪著頭癱在地上,手垂在裙裾上,歪著身子坐在自個兒腿上,眼神直視前方,她分明是在笑,笑著還輕聲呢喃著叫人聽不懂的語句,大抵是“太后”、“皇帝”之類的詞兒…

  行昭蹙緊眉頭看向蔣明英。

  蔣明英手一抬,小宮人隨即將王氏一把架起,王氏腳拖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嚎。

  “她怕是瘋了。”

  方皇后終于出聲,好似帶了惋惜地輕聲喟嘆,“熬了這么些年,總算是瘋了,總算是正常了…”

  這宮里瘋了,才算正常。

  方皇后幾乎在一瞬間就收拾好了情緒,面容照舊憔悴,可聲音卻變得很冷靜,“宮里頭是我撐著,皇帝不上早朝、不見大臣已久,兩旬不露面屬常有之事,只要小顧氏不說話。別人平日也見不到皇帝,任何謠言都不可能從宮中傳出。過會兒你出宮,給閔氏和老二帶信。想要王氏活命,就讓他給老六寄封信去。”

  當了幾十年的皇家人。方皇后只相信握在手上的籌碼與同等的利益交換。

  老皇帝身亡,這是一個沒有預料到的變數。

  因為這個變數,要立刻調整策略,現在要做的事打時間差,只要陳顯一日不知皇帝身亡,一日行事間便會有猶豫,趁此機會。著緊布置轉變,才好從容迎戰,打好時間差。

  要瞞住陳顯,可是要讓六皇子知道皇帝已過世。由二皇子遞出消息是最好的選擇――行昭的信,皇后的信,乃至歡宜、淑妃的信,都有可能被攔截被人事先洞察。

  只有二皇子的信箋,陳顯不會著意查留。一則陳顯在明面上捧的便是二皇子,二則二皇子的信箋確實無刻意查留的必要――老二其人,梗直義氣,從未親自被牽扯進斗爭之中,被人捧了這么三四年。這才有意識。

  方皇后屬意用王氏的要挾,此乃很正統的皇家人思維走向。

  可二皇子卻不是正統的皇家人…

  行昭搖搖頭,輕聲道,“二哥是順毛驢,若拿王氏性命加以要挾,二哥必不能就范。二哥仗義狹氣,吃軟不吃硬,被您如此一激,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甚至…”

  行昭緩緩抬頭,“甚至可能會瞞不住,將此事捅破。”

  當務之急是瞞和拖時間。

  老二是個愣頭青,可好歹明是非曲直…

  方皇后默了默,眼神加深,“你欲何為?”

  “我去求二哥。”

  行昭話很輕,“王氏已經瘋了,讓她就這樣狼狽活著也好,封入冷宮也好,她活著比她死了更讓她難受…更何況,她的命,我們是沒資格要的。”

  就如王氏所說,方皇后是拿軟刀子磨,她更急功近利一些,大家的目的都是要皇帝死,她們有什么資格站在制高點讓王氏償命?

  只有歲月與亡魂能夠站在制高點俯瞰眾人。

  行昭話將一出口,歡宜突兀打斷,“不行!你去豫王府,無異于自投羅網!二哥是什么樣的人,我們都知道,可是這是他的母親,是他的生母將父皇逼向絕路!太過冒險!”

  是脅迫,還是說服。

  其實兩個辦法都冒險,可還有什么辦法不露痕跡地通知到老六呢?

  行昭沒有回應歡宜,靜靜地看著方皇后,方皇后目光愈深,也不知隔了有多久,終究輕輕點了點頭,扭頭吩咐蔣明英,“論她真瘋假瘋,都好好地照料她,只一條,不許她尋死。”

  方皇后向來喜歡留后手,也是給行昭此舉留下護身符――如果勸服不得,那就只好用強,脅迫,她賭老二不可能拿王氏的性命開玩笑。

  行昭長舒一口氣兒,時間不等人,一出宮上了馬車,吩咐,“去豫王府。”

  馬夫吆喝一聲,一揚馬鞭,“踢踢踏踏”向前行,毛百戶帶著兩列兵士跟在車廂外頭,小跑行進。

  黃媽媽抱著阿舒坐在右側,馬車行得急,小阿舒卻是睡得很安穩。

  將過東大街,毛百戶刻意壓低的聲音響在車廂外,“王妃,后頭有眼睛。”

  自然有人跟著他們。

  陳顯沒派人盯著才不正常。

  行昭纖指輕挑開車簾,語聲凝肅,言簡意賅:“找個僻靜地方,挑斷他們所有人的腳筋手筋,趁夜里扔到陳府門口。”

  毛百戶眼神一亮,一個躬身向后退去,晃眼之間,便再不見人影。

  車夫是斥候出身,想繞在東大街繞上兩圈,以防有漏網之魚跟在身后,行昭只讓他直接到豫王府門口去。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讓陳顯猜不透,猜不透宮里頭有沒有發生事情,更猜不準我們想做什么。對手的示威和反擊,只會讓陳顯這樣自以為迂回俱全,實則墨跡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黃媽媽聽不懂,車夫卻深以為然。

  豫王府靜謐一片,仆婦將行昭帶到正堂,閔寄柔向行昭淺笑著頷首致意,一揮手便將正堂里的婆子丫頭全打發了出去。

  二皇子笑瞇瞇地執盞喝茶,見行昭已進來,隨即笑道,“你也舍得過來啊,老六沒走,你們兩夫婦是個頂個的忙啊!”

  行昭輕輕一仰首,眼眶發熱,忙斂目,輕語,“求二哥救我與阿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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