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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二)

  朱慈烺送走宋弘業,抄起桌上的工作安排,一一對照,看今天還能趕出哪些進度。他一邊活動臂膀,一邊緩緩轉動頸椎,注意保養著自己的身體。前世他吃的最大苦頭,恐怕就是過度透支身體而帶來的肉體折磨。

  姚桃走到了門口,揮退了內侍,干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寧宮有旨意來。”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簾幕之外,道:“進來說。”

  姚桃小心翼翼挑開簾幕,進屋福身,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讓您空下來了回宮請安。”

  “現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記得自己是在見武長春之前剛吃的晚飯,外面天色已經發暗了。

  姚桃聽出太子其實并不想去,但她急于去見劉姑姑,便道:“娘娘多日不見殿下,想來今日要是還見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掛著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還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劉若愚確認下。他又道:“叫田存善準備,劉若愚跟我一起去。”

  “諾。”姚桃心中歡喜,福身告退,連忙傳令去了。

  自從引入了競爭機制,田存善的工作態度積極了不少。他背后的大太監,自然不肯看著自己的部署被人輕易撬掉,也加大了對他的支持力度。否則光是那么多內書堂畢業年輕宦官,就不是那么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時,田存善已經安排好了儀仗,又找周鏡調動大漢將軍,一路護送太子回宮。

  后世游客爆滿的天安門廣場如今空無一人,朱慈烺騎在馬上,沿著紫禁城中軸線一路進了內宮。劉若愚陪侍左右,將收羅刀子匠的事,一一承報。

  刀子匠就是那些為太監們凈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時就已經對他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認為他們是一群必須利用起來的高端人才。無論是跌打還是金創,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經驗的主刀醫生,刀子匠恐怕是最優選擇。

  明朝是中醫發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時代。這其中有打破常規,以屬性分類法編撰的本草綱目,也有研究傳染病機制和預防的瘟疫論,還有則是主張內外兼治,手術與藥物結合的外科正宗。

  這本書成書于萬歷四十五年,作者陳實功去世于崇禎五年,當時朱慈烺只有三歲,緣吝一面,不曾見到這位外科大醫家。在陳氏書中,詳細解說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氣管縫合、咽喉部異物剔除等手術的操作方法。而且還強調了手術環境必須明亮、干凈。

  陳氏這樣的大醫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則是那些刀子匠。

  在沒有無菌室、抗生素的時代,手術風險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過高,哪怕太監的生活再優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閹割手術。刀子匠通過父子師徒的傳承體系,總結摸索出了一條行之有效,最大保證手術成功率和受術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們可能從未聽說過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國已經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尸體,繪制解剖圖……但他們無疑是國中手術經驗最豐富的醫生。

  朱慈烺正是讓劉若愚去找那些名聲在外的刀子匠,許以厚重賞賜,讓他們匯聚在自己旗下,以細菌說和其他理論知識為補充,培養出真正能夠增加傷病生存率的軍醫。

  明朝不同清朝,并沒有專門機構負責太監凈身。這些刀子匠中有宮中太監,也有民間醫生,還有些甚至是專門為豬馬畜牲去勢的獸醫。

  手藝高超的刀子匠,百無一失,從術前準備到手術中的麻醉,再到傷口縫合、消毒、防菌、營養補充……都有規矩。這些人收費極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劉若愚身為老太監,對這些人當然不會陌生,只是因為太子需要的人數太多,所以才在宮中廣為查問,將這些人的姓名住址羅列出來,然后挨家上門,威逼利誘。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讓太子滿意的答卷。

  朱慈烺聽完劉若愚的匯報,總算在心中將今日待辦事項中的最后一項打了個勾,接下來就可以安心去請安了。

  估計父皇陛下多半會在坤寧宮。

  情況比朱慈烺想象得還要復雜一些,除了崇禎在座,就連懿安張皇后、翊坤宮袁貴妃也在場。這四人是這紫禁城里真正的家長,如今各個高坐,太子的座位卻被放置在正堂中央,看起來就像是被四人會審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色,上前一一行禮,請問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頭之間,卻見母后臉上閃光,原來是眼淚映出燭光。

  “春哥兒消瘦了。”張皇后也頗為動容,看著朱慈烺鼻頭發酸。

  朱慈烺這些日子天天要檢閱操練,時常作為示范,親自下場。碰上天氣好些,事務少些,他還要隨機抽些侍衛一起跑跑圈,玩玩單雙杠。運動量比之在宮中成日寫作要高出不少,自然變得黑黑瘦瘦。

  “兒臣的身子骨卻是結實了許多。”朱慈烺笑道。

  “宮中傳說你與侍衛同起居共飲食?哥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怎么吃得消?”周皇后輕輕捏起帕子,輕按眼角。

  “母后,同起居是訛傳罷了。”朱慈烺笑道:“兒臣每日有許多事要處理,哪里會跟他們一道起居?雖然三餐的確是與營中侍衛一同吃的,不過兒臣另有點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這是在學吳起么?”崇禎倒是沒有什么不悅,聲調中還帶著調和氣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吳起是為了讓士卒沖鋒陷陣,死不旋踵。兒臣也需要這些侍衛沖擊在前,以身相護。若是只苛責名分,怕是非福。”

  崇禎微笑又道:“今日召你進來,是想問問你的募捐,募到幾何。”說著,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吊詭笑容。

  朱慈烺早就將募捐的財報送到了宮里,絕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兩。”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兩?”崇禎重復了一遍,嘆道:“朕上次向權貴勸捐,你還說不該如此強橫,引得反彈極大,如今可是身有體會了?”

  原來是要在這里教育他啊!

  朱慈烺輕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兒臣,愿以善小而為之。兒臣推己及人,對于那些雖然只捐了幾十兩的豪商,也一樣心懷感激。這也是善小而為之啊。”

  “然則奈國事何?”崇禎見兒子頂嘴,頗有些不悅道:“你確是培植善芽,然而歲不我與,焉能等這善芽緩緩長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國士報我,故而有仁者無敵之說。”

  崇禎默然不語,殿堂上一時冷寂下來。

  崇禎皇帝自幼與天啟一道讀書,當時的日講官是孫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無不是飽學之士。被這些人教育出來的崇禎,似文人更過于帝王。他非但對經學感興趣,而且還經常自己寫一些經學論文,乃至以制藝八股為娛樂。

  就是這種“考著玩”的水準也絕對不低,常為外臣樂道。

  這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文藝青年,豈是九五之尊應該做的?

  漢宣帝訓元帝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

  這話可謂一語中的。

  朱慈烺覺得崇禎的教育有問題,正是因為崇禎過于重視德教。雖然大興逆案、殿陛用刑,看起來十分霸氣,但他本質還是一個儒門圣徒,甚至有些道德潔癖。當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同類的士大夫紛紛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見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來,對這世事的認識也終于不再如同年輕時那么膚淺,理想主義者的文藝之心也在歲月風霜之中被消磨殆盡,崇禎終于發現兒子像自己并不是一件國家幸事。

  “太子還是過于仁善了。”崇禎帝沉默良久,終于吐口道。

  這話也像是在自我反省,遠比之前那些罪己詔更為深刻的反省。

  “只是感化,終究難以成事。”皇帝又道。

  “父皇若是不信,”朱慈烺信心滿滿道,“兒臣愿與父皇定約,一個月內,京師權貴、豪商,必然會更加慷慨解囊,資助防疫。”

  崇禎嘿然笑道:“既是定約,可有所求?”

  “官民士紳捐納多少,父皇便撥給兒臣這筆數目的十分之一,可否?”朱慈烺小心翼翼道。

  “哈哈,”崇禎大笑起來,“他們給多少,朕就給多少!”

  崇禎由衷不相信這些權貴肯出多少錢,尤其是太子要行“仁者無敵”之道。仁者當然無敵,因為其他人看到仁者全都當傻子一樣玩弄,誰當他的敵人?

  不過……拿五千三百兩來敷衍國家儲君,那些人真是過分!

  崇禎心中隱隱泛起一股屈辱和怨憤。

  見殿中氣氛融洽起來,袁貴妃命人端來湯點,給太子食用,也問了幾句的宮外生活的話。這位貴妃對周后一向溫恭謙讓,是皇后打壓田貴妃的堅定同盟,關系一向融洽。朱慈烺對她也是極盡禮數,讓這位膝下沒有子女的貴妃十分安慰。

  吃完了湯點,朱慈烺趁著母后沒有出口留宿,連忙以公務為由告辭。崇禎沒有多想,勉勵幾句便讓太子回去了。周后心有不舍,卻也無奈,只好命人又裝了許多宮中甜食,讓太子帶走。

  崇禎目送兒子離去,終于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

  “陛下緣何發嘆?”周后問道。

  “我兒有仁君之風,但國家卻是該有個霸主。”崇禎說完,突然心中一緊,生怕讓皇后以為自己對太子不滿,一拍扶手,豪氣干云道:“朕便為太子將這天下平息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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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早起來發現小區停電了,通知倒是貼在樓下,只是小湯沒注意到……為了表示歉意,今日20點還有一更,謝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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