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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男兒賭勝馬蹄下(二)

  “嚇!在汝州城里的是皇太子?”劉宗敏的大嗓門震得整個營帳抖了三抖。

  他一早被探馬叫醒,知道是緊急軍情,卻沒想到是如此重要的一個消息。原本就在汝州城與白沙糧庫之間猶豫未決,如今汝州城在平衡上又加了重重一枚砝碼。

  作為李自成的左膀右臂,兩位權將軍之一,劉宗敏歷來是李自成手里的鐵錘,但凡有硬仗大杖肯定少不了他的劉字大旗。一者是他的確能力出眾,忠心耿耿,二者也是因為他善斷果決,眼界開闊。

  劉宗敏首先想到的并不是破城抓了皇太子,好加重自己在闖營里的分量。雖然如今一批小字輩的將領漸漸嶄露頭角,但都只能仰望他的旗幟。這位權將軍首先想到的,是如今營里“招撫”、“列土”、“當皇帝”這三種思潮。

  襄陽建制之后,越來越多的朱朝官紳加入了闖營,掌握了民事衙門。原本大家以為軍糧無非“搶他娘”,如今看來光是靠搶遠遠不夠,有時候還得按官面規矩來。所以這些人看似給原來的老闖營打下手,實際上說話分量卻越來越重。正是這些人中有不少都希望能夠招撫,繼續過他們的安生日子。

  支持列土封王專擅一地的,大多是早年間跟隨李自成一起殺官造反的老伙計。如今勢態變了,大家不像當年沒飯吃。見識了朱朝達官貴人藩王公侯的奢靡生活,誰不想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好好享享福?哪怕只是個百里候,也足夠傳之子孫了。若是繼續打下去,老弟兄少不得還要折損一些,放在誰身上都不樂意。

  就連李自成自己都說過幾次:當皇帝得有那個命。而且是個勞碌命。看老朱家的那個小皇帝,自己一點主意都拿不了,手底下盡是唬弄他的人。還不如占塊地,當個大家逍遙快活,就和當年大夏國和宋朝廷那般就好。

  然而皇帝寶座終究散發著無比誘惑。還有一些原來朱朝的官紳,他們日夜都擔驚受怕。深恐官兵破營,清算他們“從賊”之罪。這種恐懼發展到了極致,便是非得置朱朝于死地,立個新朝。等新朝定鼎,他們非但不用擔心獲罪,更是從龍功臣!

  當然,營里也有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只想呼嘯山林縱橫天下,或是想以一己之力顛覆乾坤。這種人終究不多。也只是私下里過過嘴癮罷了。

  劉宗敏突然想到了顧君恩,那個書生來的不早不晚,初時也有過扭捏,后來卻比誰都希望朱朝倒掉,一個勁地出主意,好像是掏不光的米缸子。還有牛金星,是闖營最早的軍師,如同諸葛臥龍一般的人物。他也是力主元帥奪取天下,當個皇帝。

  若是自己抓了皇太子。是要朝廷給個提督四省的總督?還是換個封王?或是殺了祭天?

  無論是哪種,看似都不錯。

  劉宗敏摸著胡子,微微頜首,暗說:要不就去打汝州?

  “報將軍!”大帳之外探馬奔馳而來:“汝陽縣里增了兵,又有許多糧食、火藥調入汝陽城,看來官軍是要堅守了!”

  劉宗敏身子前傾:“探清楚了沒?到底有多少人馬?”

  “汝陽守軍將近五千。汝州城只有兩千!”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外闖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略顯虛浮的腳步聲。未經傳報而能夠擅闖中軍大營的人物屈指可數,劉宗敏尚未抬頭看到他的正臉,已經呼道:“牛先生怎么來了!”

  來者正是李自成的謀主,牛金星。

  “大元帥那邊勝負已定。我也不用留在那邊。”牛金星長著一張干瘦的黃臉,鼻頭略帶鷹勾,喜歡含著下頜抬眼看人,顯得頗為陰沉。他解開身上披著的大氅,道:“我帶了個人來,幫你指認皇太子,可不能讓這肥羊跑了。”

  “元帥知道了?”劉宗敏頗為意外。他也是剛才不久才得到的消息,而李自成派來的牛金星已經到了這里,看來早兩日那邊已經有了風聞。

  “是京中的消息,”牛金星道,“也有汝州的內應通報,應該沒錯。”

  原來如此……劉宗敏暗道。

  “先生帶了誰來?”劉宗敏問道。

  “一個很熟悉皇太子的人。”牛金星自己在座上坐了,絲毫不客氣:“這回只要打下汝州城,不怕他們演一出貍貓換太子。”

  “人呢?”劉宗敏不喜歡文士賣關子,追問道。

  “我馬快,他還在后面。”牛金星抿了抿嘴:“有熱茶么?來一碗。”

  劉宗敏揮了揮手,命人去給牛金星倒茶。既然元帥有令,那也就省得糾結了,直接攻打汝州。不過汝陽在汝州西北,既然屯了重兵就得小心自己后路,還是得派出人馬佯攻牽制。劉宗敏尚未走到地圖前,腦中已經閃過了好幾個手下將領的名號,以及各路兵馬的調動路線。

  “打仗就是個熟練活。”朱慈烺道:“多打幾次,見識多了,水平就上去了。凡事預則立,只要有了預備,按部就班誰能打你個措手不及?兵法有云:無邀正正之旗,勿擊堂堂之陣。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我軍旗幟齊整,陣型堂皇,自然所向披靡,無人能敵。”

  陳德跟在朱慈烺身邊,嘴里應道:“殿下所言甚是。”雖然口吻誠懇,但他的心卻在東宮侍衛營的軍容上。他知道這支侍衛營只是為了保護殿下的安全,好像在京師曾幫著兵馬司和錦衣衛防制疫情,沒上過戰場。可這些兵卒軍士身上又分明飄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絕對是見過血的人。

  莫非殿下找了一群悍匪當自己的侍衛?若是某些特立獨行的督撫未必不可能,但皇太子是何等身份,怎么會冒這等風險?就算太子自己樂意,東宮僚屬、朝中百官也不會讓他如此胡來。

  陳德從侍衛營的軍容上回過神來,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太子殿下是在表明自己的軍事思想。他旋即應道:“殿下此言甚得兵法要旨。”這是點題套路。先捧一捧上司總是正確的。陳德想了想又道:“無論是戚武毅,還是俞武襄,都講究堂堂之陣,可見用兵大家所見略同。”

  戚繼光與俞大猷時人稱之為“俞龍戚虎”,是大明嘉靖的兩位軍神之一,與戚繼光一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他所編寫的《兵法發微》、《廣西選鋒兵操法》、《大同鎮兵車操法》都是朱慈烺案頭的常備書。尤其是《操法》。在朱慈烺看來是更貼近于后世《操典》的規則性兵書。

  “俞武襄的確也是不世出的名將。”朱慈烺矜持地贊了一聲。依照當今這個社會的慣性,皇太子任何一句無心的褒貶都很可能成為蓋棺定論,或是朝廷的風向,這讓朱慈烺已經養成了謹言慎行的習慣。

  尤其是俞大猷不同于戚繼光。

  戚繼光一生沒有污點,可以說是大明朝的高大全典型,能征善戰會做人,最終毫無爭議地晉升為民族英雄。俞大猷卻曾因胡宗憲受到牽連,全靠時任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向嚴嵩行賄才得以釋放。晚年更是起起落落,功高難賞。最終郁郁寡歡而卒,身后令名也不如戚繼光那般振聾發聵。

  “卻如殿下所言,”陳德微微搖頭道,“可惜當世再難見俞龍戚虎這般的名將,否則如何能讓跳梁小丑猖獗如斯。”

  朱慈烺忍不住輕笑道:“就算是這二位名將死而復蘇,也未必有扶大廈之將傾的本事。”

  陳德不解地望向朱慈烺。

  朱慈烺頓了頓,道:“無論戚繼光還是俞大猷,都以保家安民為己任。立意崇高。著眼自在大局。然而我朝以文御武,如胡宗憲、譚綸那般能容得下他們的督撫卻極少見。”說到這里。朱慈烺腦中將崇禎以來的督撫紛紛過了一遍,發現唯一一個還算上得了臺面的卻是投降了滿清的洪承疇。

  至于孫傳庭雖也是能吏,但要說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他還有些不夠格——從富戶豪門挖銀子,必須要做得干凈不讓人說閑話,否則就是飲鴆止渴。自損根基。就如朱慈烺滅成國公滿門,就算別人看出來又如何?有證據么?孫傳庭“虐民”還未必是真的呢,卻鬧得滿城風雨。

  “還有則是,”朱慈烺岔開了話題,“誰說我朝再出不了龍虎之將呢?照我看。當年的大小曹若是有人點撥栽培,也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名將。須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如今時勢更能造出英雄。”

  陳德連聲應是。

  吳偉業跟在后面,對于太子與陳德之間的論兵并無半點興趣,只覺得今天巡閱軍容實在無聊至極,就是看一群人手持兵杖左轉右轉,踏步走路,要不就索性站得跟木頭似的動也不動。這只要是個人就能學會,又有什么用處?難道轉著轉著就把賊寇轉死了?

  直聽到朱慈烺說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吳偉業耳中猛然一醒,恍如大夏天飲下了冰鎮糖水,周身八萬四千個毛孔紛紛吐出燥氣,一身清爽。作為歷史上開宗立派的大詩家,吳偉業對于詩文藝術的敏銳性絕不亞于朱慈烺對于管理制度的敏感。而朱慈烺無意中引出的句子,同樣典出不凡,乃是乾隆三大家之中趙翼的名句。

  在華夏之國,文山詞海,能夠流傳后世的名家名句,有哪個是白給的?尤其清代雖是詩詞大復興,但后世的文學教育中仍舊以諷刺小說為主導,知名人物只點出了幾個,趙翼能夠置身其中,足以證明他的地位之高。

  更何況吳偉業的七言歌行體對清人影響極大,被稱為“梅村體”。就是“風騷數百年”的原創者趙翼,也深受吳偉業的影響,并評說吳詩:“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詞藻又豐,不得不為近代中之大家。”

  這兩人一前一后雖然隔了上百年,但絕對是真正的自己人。朱慈烺隨口吐出的這么一句,果然引得吳梅村心中震撼,耳目一新,頗有詩中知音之感。他往日間只以為皇太子字寫得不錯,從不知道太子有詩文之好,如今聽這隨口吐出的一聯,卻非得數十年煉字熬句的功夫不可得,真乃神人!

  “殿下,”吳梅村清了清喉嚨,“江山一句格調既高,立意奔放而不見狂驕,真乃上佳之作,可有補全?”

  朱慈烺是個實用主義者,對于詩詞這種陶冶情操豐富語文課本的東西并不上心。他有心栽培陳德,正想聽聽這位少年游擊對于用兵的看法和感悟,卻被吳偉業扯到了詩詞上,不由冷淡道:“忘了是哪里看來的古人詩句。”

  當下沒有無所不知的搜索引擎,讀書真是靠機緣的事,即便是學富五車的榜眼郎也不敢說自己看過古今所有的詩集。吳偉業被太子潑了一盆冷水,很想追問到底是出自何人手筆,錄于哪本詩集,但看看朱慈烺的冷臉,終究還是忍住了。

  陳德看了一眼吳偉業,心中暗道:聽說這位是皇榜高中的榜眼郎,又得太子殿下青睞一直跟在太子身邊執筆,馬匹功夫卻是稀疏平常得緊吶。你既然是文人,就該幫太子殿下把文名傳出去,哪有當面吹捧的?實在太不會做人。

  “呵呵,末將實在是個粗人,給吳庶子這么一說,再細細回味,這兩句話還真是……真是回味深遠!”陳德跟著吳偉業的步伐奉承道。

  誰知此言出口,皇太子殿下只是微冷的臉色登時就陰沉下來。

  朱慈烺不悅道:“你年紀還輕,與其學戚繼光,不如學俞武襄。”

  陳德臉上的笑容一凝,心思如電,瞬間反應過來,羞愧得臉上通紅如同滴血,雙手緊握,指甲都刺進了肉里。

  戚繼光的操行可是遠遠不如俞大猷。

  朱慈烺甩了甩手,走在前面,穿過一條甬道,便又是一個校場。剛進校場地界,就聽到嗚嗚風聲不絕。仔細去看,原來是一隊槍兵正在演練,白蠟桿長槍只是前刺便發出了如此聲響,可見操練的極佳。

  提槍站在這隊槍兵面前的,正是閔展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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