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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八 吟到真詩喜欲狂(二)

  陸素瑤再次跟姚桃坐在一起喝茶時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選擇。

  在一番思索之后,她最終選擇了在女官之中尋個盟友。

  地位與她相當,資歷又相近的女官,只有姚桃一人。

  而且不管怎么說,兩人都算是劉姑姑門下出身,多少有些香火情。

  若說之前有過間隙,說白了就是爭口氣,無關政治。眼下既然有可能被卷入政爭,還是得互相扶持一把。

  “妹妹我就不信,姐姐那邊沒人去說?”陸素瑤面對姚桃的時候從容了許多,不像對著劉若愚那般謹小慎微。

  “倒是真沒人來跟我說這些閑話。”姚桃有些坐不住,戶部那邊一大堆事呢,重要報表都要她的簽章,碰上感覺不對的還得她自己算一遍,哪里有閑心聽這個?

  “我是真心求教姐姐,怎地我就攤上這種是非事了呢?”陸素瑤無奈苦笑:“這事,你說理會它,卻明明與我無涉。我又不認識那個什么李明睿,而且沒頭沒腦的怎么理。若說不理會,卻又知道了,總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人,存的什么心,想借妹妹的手做些什么?”

  姚桃抿了口茶,突然笑道:“你倒是比我還要耳目閉塞了,小通政先生。”

  “小通政?”陸素瑤渾然一愣。

  “看,看。”姚桃笑道:“天天只跟著殿下,不解民風了。什么本子不是你交上去的?殿下的令旨多半也是你傳下去的,這不是殿下身邊的通政使是什么?”

  陸素瑤不由腰板一挺。聽得渾身酥麻,嘴上卻道:“可別如此消遣小妹,國家名爵焉能如此玩笑。”

  “呵呵,外面剃頭的叫待詔,搖鈴的叫郎中,端茶倒水的都是博士,誰還真計較了?”姚桃話里有話,意思就是勸陸素瑤既然做了那個事。就不要怕擔那個名。

  陸素瑤也不糾纏,道:“就是真的通政使,也輪不上風聞言事,總得有個本子。”

  “有本子豈不是貽人話柄?”姚桃挑了一眼,又道:“好妹妹,姐姐只勸你一句話:咱們若是沒了千歲在后面撐著,那就是什么都不是。有什么念頭,與其私下琢磨,不如跟殿下去說。”

  姚桃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去。她想起了自己離開內宮時候的情景,想起劉姑姑那句“把我們都忘掉”的jǐng告。忽然之間,她好像悟到了些什么。再低頭一看。身上四品文官的官服竟如此扎眼!

  ——私人啊私人!我也只有恪守殿下私人的身份才能立足啊!

  姚桃緊緊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提醒自己須臾不可忘記。

  陸素瑤拿姚桃的提醒跟劉若愚的提點相照應,眼前豁然開朗。管他背后有什么人,存什么心,告知殿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殿下早就下令宮中朝中禁私傳消息,對于人事任命這種歸類為機密的消息。尤其不能輕傳。

  既然被她撞到一例,付諸法司是必須的!

  陸素瑤收拾心情,直奔朱慈烺的書房。她逮著個空,以秘書的身份信步而入,行禮如儀。道:“殿下,臣有事報。”

  “說。”

  “殿下。私傳朝廷機密,是該交由東廠管還是錦衣衛?”陸素瑤問道。

  “東廠。”朱慈烺簡單明了:“錦衣衛是刺出去的劍,東廠是護心鏡,是何事?”

  “哦,臣只是生怕處理失當。”

  “是你舉報有人私傳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的事?”朱慈烺先點了出來。

  陸素瑤渾身過電一般,突然想起當rì丁奧這位東廠提督太監就在現場,身上登時泛出一層冷汗。

  ——還好,還好,劉老公那邊還是護著我的。

  陸素瑤心中暗道。

  “這事其實你rì后也會碰到。”朱慈烺道:“也不用太緊張,現在宮女管制放松了,難免會被外面人鉆空子。”

  “是……”陸素瑤垂下眼簾,心中更加慶幸:若是東廠直接抓到自己手下人,而自己一無所知,那不是更糟糕?

  “不過你既然問了,我也得跟你說一下這事。”朱慈烺朝陸素瑤招了招手,一指旁邊的椅子:“坐。”

  “謝殿下。”陸素瑤上前挨邊坐了,一副聆聽訓示的模樣。

  “放松些。”朱慈烺笑道:“就當是閑扯。”

  陸素瑤垂首擠出一個微笑。

  “你知道官與吏的區別么?”朱慈烺旋即又問道:“國朝既然定下了吏員三考轉官的規矩,而如今由吏員為官者屈指可數?反倒是進士官遍及天下?難道考個進士比為吏九年更容易些?這其中的緣故在哪里?”

  陸素瑤略等了等,見皇太子是真的發問考校,才接道:“多半是因為進士博學通達,用作朝廷命官更能維護朝廷體統。”

  朱慈烺笑道:“成祖也是這么想的。不過照我說,那是因為官與吏的要求不同。吏員只需要廉、能、勤,三者具備,足以為循吏。然而官員不同,他們非但要具備這三者,更要有長遠的眼光。

  “譬如說,有兩名知縣,其中一人只是將《縣城規劃書》做得十分到位,考評優異。而另一人非但引領屬員做好眼前的事,拿了優異的考評,更看到本縣的民生重點,百姓的生計根本,因勢利導,利在千秋。

  “這兩人,前者是能吏,值得稱頌;后者則摸到了‘官道’,可以真正為官了。”朱慈烺舉完例子,道:“這就是為何進士受重用。不管他們之中出了多少敗類,但更多的進士心中都有‘經世濟民’的抱負,知道自己任內要做些政績,否則愧對天地君親師……雖然后來很多人都走偏了。”

  “臣明白了,”陸素瑤頗有落寞,“臣只能算是吏。”

  “這也有我的問題。”朱慈烺話音出口,陸素瑤差點被嚇得跳起來。

  “我這個人從來喜歡一言堂,很多事不會征詢別人的意見。你在我手下兢兢業業,要展現自己的遠見卓識的確不容易。”朱慈烺很清楚自己是個dúcái型的領導,這對于秘書的能力要求極高。更何況陸素瑤深具上下尊卑之心,不可能對皇太子殿下的吩咐進行自主思考。

  “今天跟你說這個,也是給你指一條路,首先學會‘全局觀’。”朱慈烺道:“你這個位置是所有職司中最貼近大明頂峰的,若是不以此看全局,著實有些浪費。這次李明睿的事權當給你上一堂為官之道的教學課,好好用心就是了。”

  “是……”陸素瑤仍舊有些云里霧里。

  朱慈烺的確不是一個好老師。說是教學,卻從書案上挑出一堆文件推到前面,讓陸素瑤拿去看了再說。

  陸素瑤茫然不解地抱著一堆啟本、報紙離開了朱慈烺的書房,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坐下慢慢細看。

  這些文本來自全國各地,每一本都經過陸素瑤的手。其中八成以上都是陸素瑤親自看過的,剩下沒看過的那兩成是因為題本人位卑言輕,由她手下的秘書們編寫提要進呈。

  ——完全沒關系啊!

  陸素瑤重重一拍書案,心中有些急躁。

  ——再看一遍!

  陸素瑤再次伏在案上,耐著性子將這些文本按照內容一一分類,最后竟然分出了七個大類別。

  其一,彈劾南京鎮守太監王之心貪贓枉法。

  其二,彈劾懷慶府知府吳偉業庸蠹無能,考成分低下。

  其三,山東按察使李明睿建議大明三法司各行其事的啟本、奏疏。

  其五,指責南都留守官員廣蓄jì孌,奢靡成風,不堪公務。

  其六,彈劾蔣德璟治淮不得法度,肆意妄為,徒費公帑。

  其七,物議黃道周道德人品堪為當世表率,請起用為官,內足以為輔導閣臣,外足以為督撫方伯。

  ——這七樁事有什么關系么?又是哪一樁牽連到我的?

  陸素瑤看得眼睛發緊,仍舊沒有半分頭緒。

  “陸姐姐,請用茶。”一個突兀的聲音闖了進來,雖然甜美,卻嚇了陸素瑤一跳。

  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就算真跟陸素瑤有姐妹之誼的女官,也得客氣叫聲“姑姑”。除非做到了姚桃那樣的位置,否則怎敢稱姐道妹。

  陸素瑤抬頭望向這個敢挑戰自己權威的宮女,卻被噎了一下。

  這女子她倒是見過兩次,是東廠提督太監丁奧推薦過來的,說是十分可靠。因為這個靠山太大,誰知道是哪個大太監的對食?所以陸素瑤從不委派她做什么事,只是混著看哪里能搭手就讓她上。

  所以她來了個把月,兩人卻連話都沒怎么說過。

  ——她這個時候來,是東廠那邊的意思?

  陸素瑤猶疑地看著這女官,生硬地擺出一個笑臉,道:“有勞了,影月姑娘。”

  影月笑得兩眼如同月牙,透著一股喜氣。她有意無意地朝陸素瑤書案上投去目光,登時就讓陸素瑤臉上布滿寒霜。

  陸素瑤正要呵斥她無禮,卻聽這女官笑道:“原來姐姐是在為錢謙益的事費心吶。難怪這幾rì見姐姐愁眉不展的。”

  陸素瑤一愣,再次望向那六堆分好的文本,倒是每一堆頂上都有一本打開著,卻沒一個字說到錢謙益。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錢謙益可跟這里有半根毫毛的關系么!

  陸素瑤怔怔出神,連呵斥影月的話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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