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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九 吟到真詩喜欲狂(三)

  影月看著陸素瑤發怔的樣子,心里直癢,暗道一聲:果然是漂亮面孔草包腦袋。

  不等陸素瑤發問,影月已經繞到書案之側,手指虛虛劃過一個圈,道:“所有提到的這些人,或是直接或是間接,都與一個人有聯系,那人就是錢謙益。再結合左良玉作亂,報紙上說江南有士林領袖參與其中,那必然是錢謙益無疑了。唔,王之心已經被人彈劾了的話……說明錢謙益已經被抓了。”

  “說來聽聽。”陸素瑤直接聽了答案,胃口反倒被吊得更足了。

  “姐姐,我能看么?”影月雖然問著,已經伸手去翻桌案上的文本了。

  陸素瑤還在恍惚中,竟然沒有伸手阻止。

  影月只是粗略一翻,臉上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樣,道:“姐姐,這是有人想致錢謙益于死地呢。”

  “嗯?”

  “您看吶,因為王之心是南京鎮守太監,真要抓人、審訊,肯定是他出手。這彈劾王之心貪贓枉法的,乃是直撲要害,讓王之心夾緊尾巴做人,不敢在風頭上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影月道。

  陸素瑤微微搖頭:“有些牽強。”

  影月見陸素瑤不服,呵呵笑道:“姐姐再看這彈劾吳偉業和蔣閣老的,明顯比彈劾王之心的多許多。可見王之心那邊是打草驚蛇,這兩位才是重中之重。”

  “吳偉業與錢謙益交情頗深,世所共知,但如何扯上蔣閣老的?”

  “蔣閣老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吧。李明睿也正是那科的進士。兩人既是同年,又是好友,當然被視作一黨。”影月流利道:“閣老一旦被彈劾,不同于其他文官。必須閉門待查,所以這是逼著蔣閣老在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的問題上回避。”她見陸素瑤還沒恍然大悟,繼續道:“李明睿如果擔任大理寺卿,日后必然是錢謙益一案的主審。”

  “這……有何關系?”陸素瑤不由虛了膽氣。

  “當然有關系,如果錢謙益一案釀成了大案,李明睿肯定是三法司主審官;如果案子鬧得不夠大。李明睿就更加重要了。”影月補了一句:“除非那人有辦法讓錢謙益進詔獄,并死在其中,否則無論如何繞不過大理寺。”

  “關鍵是,為何他們認定李明睿會對錢謙益網開一面?”陸素瑤道。

  “這就是彈劾吳偉業的緣故了。”影月道:“姐姐可知道吳偉業的老師是誰么?”

  “張溥。”陸素瑤脫口而出:“復社張溥自詡東林之嗣,錢謙益號稱東林黨魁,吳偉業自然是他們的人。但吳偉業與李明睿又有何關系?”

  影月臉上仍舊帶著笑意:“姐姐不知道么?吳偉業的確是張溥的入室弟子,可他的蒙師卻是李明睿。李明睿尚未釋褐時,曾在太倉故兵部尚書王在晉府中坐館,與吳偉業之父吳琨相交莫逆。正是那時候收下了十二歲的吳偉業為弟子。”

  “吳偉業釋褐之前,正是李明睿帶著他的文章在京師宣揚,頗得美譽,師徒之情至今尤深。”影月笑了笑:“姐姐你說,若是吳偉業去求李明睿,李明睿是否會為錢謙益網開一面?”

  陸素瑤聽得一頭冷汗,原來官場上要一個人死,竟然思慮得如此隱秘!

  “他們做得如此周到。卻沒想過換個人出任大理寺卿可能更利于錢謙益呢。”陸素瑤道。

  “不可能。”影月笑道:“蔣閣老、李明睿、吳偉業,是三個不同的案子。不辨明清楚是不可能立刻派人接手的。”

  “他這里還有個漏洞……”陸素瑤話說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這個漏洞就在她這里。

  如果皇太子殿下不管不顧任命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那此番圍堵就白費心機了。這個時候就需要拉攏“小通政”陸素瑤,由她對呈遞的啟本、文書加以篩選,只要皇太子一時想不起來李明睿這個人,待塵埃落地,也就無所謂誰做大理寺卿了。

  “這三方部署走的是圣上那條線。他們知道李明睿簡在帝心。故而既要拖延李明睿執掌大理寺,又不敢擺明車馬彈劾李明睿。也或是跟李明睿另有根源,不愿壞了他的前程。我想,多半也有人會來堵住殿下這邊。”影月道。

  “我只知道做好本分事。”陸素瑤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影月,暗指她不守本分。

  影月這般七竅玲瓏心怎么聽不出來?

  她卻當做不是說她。繼續道:“這伙人還有后手,便是這堆要整頓江南士風的物議。就算錢謙益大難不死,逃過此劫,殿下也肯定要整頓江南,清除左良玉的內應,而士風頹廢正是個好借口。一旦殿下受此暗示,錢謙益登時又立在風口浪尖上了。”

  錢謙益按照娶正妻的規制娶了一個妓女,成婚當日就被當地憤怒的百姓扔了許多磚石瓦礫。這事從小里說是傷風敗俗,往大里說是“以妾為妻”的變形,已經觸犯了《大明律》,可以剝奪功名,杖一百。

  這招后手也是足以致人死地的,因為笞杖之刑太難界定效果,有的人挨一百下起身就能走,有的人打兩下就斷氣了。

  陸素瑤了解了自己在這場政爭中的位置之后,反倒坦然了許多。雖然不知道背后推手是誰,但想想錢謙益的身份就可以猜到,多半是溫體仁的殘黨。雖然官場上說“人走茶涼”,但親族之間報仇可不在此列。

  ——這些人好生小氣,要我幫忙出手,卻連點好處都不露出來,比內宮中還不懂規矩么?

  陸素瑤想想好笑,郁結多日的困惑終于解開了,甚至忍不住跟自己開了個玩笑。

  “姐姐打算如何處置呢?”影月問道。

  陸素瑤看了影月一眼,道:“你我只要忠心辦好皇太子殿下的差事就行了,別的還是少參與。”

  ——此人心思太活,話也太多,還是不能信任。

  陸素瑤暗暗給影月打上了標簽。

  “誠然如此。”影月垂頭退后。笑道:“不過同為女官,卑職卻不得不告知姐姐:這些人是欲與姐姐結盟。姐姐對他們的態度,可是會影響所有女官的。”

  “何出此言?”

  “姐姐,抨擊殿下以女寺亂國的不正是江南士林么?”影月道:“人家找上姐姐,也是因為姐姐實乃女官之首啊。”

  “胡說!姚桃是戶部堂上官,尚且不敢說是女官之首。我左右不過一個傳聲筒罷了。”陸素瑤不肯承認。

  “姐姐妄自菲薄了。”影月收斂笑容:“通政使位在九卿。戶部侍郎可能比擬?如今姐姐雖無通政之名,卻有通政之實,豈可小覷?反之,姚姐姐看似財權在手,其實更似文吏賬房罷了。”

  陸素瑤見自己的心底事被影月說破,心中又存了官、吏之別的優越感,也不辯解,道:“這些人只知道藏在暗處,見不得光。何必與他們有所往來?再者說,我也不信他們能成事。”

  這回倒是輪到影月詫異了,問道:“姐姐何以得知?”

  “事必謀定而后動,一擊置敵于死地才是道理。這些人布置看似周密,卻又留下了后手,顯然自己已經心虛了。照我看,他們之所以急急出招動手,正是因為營救錢謙益的勢力更大。”陸素瑤說罷。心中補了一句:而且皇太子殿下顯然已經知悉透徹,再厲害的手腕也比不過千歲爺的一句話。

  影月肅容垂首。心中暗道:陸素瑤能充任貼身女侍,原來還有幾分頭腦,倒也不是個擺樣子的聽風瓶!

  “關鍵就在這上面吧?”陸素瑤拍了拍提請起用黃道周的那堆啟本、奏疏和報紙。她雖然知道的情報太少,卻有極強的直覺。

  “正是。”影月垂了垂眼簾,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笑道:“黃道周是拋出來引玉的磚。”

  陸素瑤終于覺得自己又重新掌握了主動。看著影月沒有說話,等她自己說下去。

  “黃道周是袁可立的學生。”影月道,“卑職聽聞袁公之子袁樞也牽扯其中,而此人與錢謙益交情匪淺。故而就算那些人不想救錢謙益,為了袁樞也只能連帶拉他一把。”

  鐵面御史袁青天。在萬歷朝就曾因忤逆皇帝被罷職閑居二十六年。按照大明的傳統,受罰越重,聲望越高,可想袁可立的聲望之隆。

  泰昌元年起復之后,袁可立逐年升遷,在天啟年間為登萊巡撫,節制東江、朝鮮,策反奴兒哈赤姻婿劉興祚,令金人羞怒難解,因此不肯給袁可立在《明史》立傳。后來清帝乾隆以袁可立、劉興祚故事為藍本,創作了崇禎因金人反間計而殺袁崇煥的小說作品。

  黃道周是袁可立的得意門生,袁可立是黃道周的恩師。為營救恩師的兒子,黃道周自然義不容辭。

  黃道周一旦出手,天啟二年那一科的進士有許多人都不能旁觀。

  比如:同為袁可立得意門生,且在朝中仍有人望的倪元璐、祁彪佳、蔣德璟、李明睿等人,以及國變前致仕,如今尚在的馮元飆,還有與皇太子殿下關系匪淺的王徵王葵心。

  再者,黃道周的影響力不止于此。

  崇禎初年次輔錢龍錫涉袁崇煥一案,部擬當死,正是黃道周三次上疏,最終改為發配定海衛。雖然錢龍錫遠在寧波,但他一日不死,就一日還有號召力。固然不足以起復原官,卻足以聲援自己的救命恩人。

  兩廂一比,錢謙益對頭們用的那些小伎倆似乎就有些不夠看了。

  “不過姐姐啊,那些人為何堅定相信:只要阻止李明睿執掌大理寺,就有把握殺掉錢謙益呢?”影月旋即又拋出了一個讓陸素瑤皺眉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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