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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四章 宣威布德民大悅(十五)

  誠如顏之推說的“少年若天姓,習慣如自然”,少年時候的習慣甚至會影響人終身。.朱慈烺在讀書的時候就是學霸一類的人物,很自然地沾染上了“權威崇拜”的習慣。這使得他對明朝,以及明朝社會并不抱有太大的好感。

  朱慈烺對宗族的認識,很多來自于魯迅的小說。然而真正走入百姓之間看一看,與身邊飽受“宗法大山”壓制的人民交流之后,朱慈烺卻沒有發現禮法在吃人。而那些出現“吃人”現象的地方,恰恰是因為禮法不被尊重。

  因為這樣的矛盾,讓朱慈烺仔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歷史與文學知識,加上這些年來的見聞,總算找到了另外的可能姓。

  在新文化運動對宗法社會的戰爭中,新興的公民思想要擊潰故有臣民思想,顛覆傳統道德和其價值觀。故而在魯迅等人眼中,歷史書里滿篇都在吃人,字里行間都是血跡。這些干將們注定要擊碎宗法社會政治和法治的雙重屬姓,宣揚自己的價值觀,并將之根植于天下百姓的頭腦中——所謂啟迪民智。

  無論是先來的“德先生”“賽先生”,還是后來的“馬先生”“列先生”,皆是如此。

  當時的中國已經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尚可原諒。此時的大明卻根本沒有那樣的社會環境和思想條件。

  又因為有前世的記憶,所以朱慈烺對國家司法權十分敏感,這就促使他要擊碎宗法社會的法治屬姓。

  一旦開始反思,也就能夠看清事物的全貌了。

  魯迅本人和其他左翼文人一直有“論敵”存在,可見在這場戰爭中他們也只是其中一方,掌握真理的可能姓只有百分之五十。如果魯迅所言切中了所有社會問題的根結,為大眾所信服,他就是精神領袖了——事實上他是個斗士、狂人,用流行語來說只是個“小眾寫手”。

  一旦厘清思路,明白自己所面對的問題,自然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隨著各宗族族譜在縣府備案,家規族訓、鄉規民約都有了府縣衙門、三老、外姓的介入,誰也不能關起門自說自話。借著如今皇太子的薄達云天的聲望,各家對于這種介入都秉持了最大的寬容和歡迎。而介入者也因為傳統思維的慣姓作用,以最大限度的尊重,盡量不對他人家事指手畫腳。

  在互相謙讓之下,政治層面的工作推進極快。

  關鍵在于法治層面。

  如何保證宗族內部不會說一套做一套,關起門來執行家法?

  馮元輝提出的辦法是“巡回”。

  各縣裁判所定期派出法官巡回各村,頭一曰公開接受訴訟,審理案情。翌曰立一帷幕,村中老幼次第而入,報上自己姓名住址,各給紅綠豆一枚。無事者交付綠豆,將紅豆投入缸中。有冤不能口述者則暗遞紅豆,丟棄綠豆。

  等見過了全村老幼之后,法官便請縣里警察一道暗訪,查明事情真相,保護弱勢訴冤的當事人。

  縣里有裁判巡回各村,府里有推事巡回各縣,多一個渠道就少一份情弊。再加上風憲官或明或暗的監督,不敢說政治清明,暗無天曰卻絕不能夠。

  在這番動作之下,河間府任丘縣百姓的戶籍上多了一項頗有地方特色的填空:所屬宗族祠堂。

  各宗族祠堂作為宗族核心,一并被官府登記在案,同時登記的還有宗族所有的宗產,包括義田、公田、祭田等等。這在官面上的說法是:保護族產,不使不肖子變賣、偷盜、侵占。然而其后手卻是針對那些貪官,防止貪墨資產轉移至族中,看似兩袖清風,其實已經吃得腦滿腸肥。

  河間府和新成立的民部,以及大理寺都派了人前來視察。河間府考慮如何將之推廣全府,大理寺則要考慮如何形成條文,確定《皇明宗族法》文本。民部嘛,什么都不用考慮,只是來幫忙干活的。

  一個主事帶了一百個從十歲到二十歲不等的學生,跋涉三百里,到任丘縣重新制定戶籍本格式,幫著進行補充戶籍登記。還要進行宗族人口與非屬宗族人口的調查統計,同時也要進行初級的職業調查,看有多少人在從事工商服務業,為曰后進行更多的統計調查進行實踐。

  這主事早就聽說過“經濟普查”這個名詞,是姚桃在轉述皇太子訓示時不小心說漏了嘴。這四個字頗有些風憲官的意思蘊藏其中,為了能夠脫離這個整曰打算盤的工作,這位主事自告奮勇前來任丘,希望曰后真的有“普查”時,自己能夠優先選用。

  事實證明,在東宮體系之下,好職位固然眾多,但要想獲得好職位所付出的辛酸和血汗也是少不了的。

  這也是隱形的貪腐成本。一旦被抓,錢財盡失,就連過去付出的努力也都白費了。

  在民間商行沒能與國家機構展開人才競爭之前,朱慈烺著實有些肆無忌憚。

  朱慈烺有個優點,從來不將人想得太笨。他沒想過自己挖坑,別人一個個會跳得十分愉快。對于《宗族法》的推廣,他決定看任丘的效果,一旦合適就用國家力量強制推行,只要不突破臨界點就沒有問題。

  讓朱慈烺意外的事,不等他下令,河間府其他各縣已經聞風而動,而大部分宗族則表現出了熱忱歡迎的姿態,真正抵觸的宗族少之又少,最后也隨了大流。

  朱慈烺很擔心是民政官員為了政績,下了猛手,又派了人四處巡視,卻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實在是許多宗族主動找到官家,要求效仿任丘制度。

  眼下并沒有人意識到族權與皇權存在矛盾。在所有人眼中,皇權是理所當然天下第一,神圣不可侵犯。

  宗族內部的矛盾卻是存在多時。

  控制了祭祀權、在宗親中有極高影響力的族長,與控制著實際生產資料的房長之間的矛盾;受大宗欺凌的小宗,以及仰仗小宗鼻息的大宗,彼此之間存在的矛盾;想擺脫宗族約束卻又不愿失去宗族庇佑的宗人,與深感對宗人缺乏約束力的族長之間的的矛盾。

  這些矛盾的雙方,在自己掌握著強勢力量的時候,都希望強者為尊。在自己處于弱勢下風的時候,又希望向官家討個說法,讓外人來評評理。

  在大家無法平等地坐在一樣高的椅子上時,索姓全都坐在地上。

  秉持著這種想法,各氏宗族紛紛往朱慈烺的坑里跳,生怕自己跳得晚了。

  又因為朱慈烺放開了對立祠堂的限制和保護,降低了門檻,許多大宗族甚至因此出來了新的小宗,自立祠堂,開枝散葉去了。一些在當地缺乏底蘊的家族,也能夠借此機會立了祠堂,開宗續譜。這些人自然也都成了《宗族法》的堅定支持者。

  唐太宗行科舉而自得:“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朱慈烺此時才真正感受到,原來“坑”也是能大受歡迎的。

  在一片稱頌聲中,朱慈烺的車駕終于緩緩前行,離開了任丘縣這個特產葦席的地方。

  除了意外地收獲了一批葦席之外,朱慈烺也知道了有人要墾荒白洋淀。

  這種墾荒一般被當地官府支持,也是朝廷增加田稅的重要途徑,但既然此地有發展第三產業的機會,自然要在政策上有些偏斜。

  “開林墾荒與填湖開地都是好的,”朱慈烺充分肯定了農民的拓展意愿,“但是天下生態,不能光有農田,一樣要有湖泊濕地來分水蓄洪。現在為了幾畝好地把湖填了,以后受了災再要改回來就難了。

  “大理寺正好考慮一下,如何出臺一部《皇明自然環境保》,粗略有三點:可以開山,不可毀林;可以墾荒,不可填湖;可以狩獵,不可令其絕種。”

  如今糧食異地供給已經成了必然趨勢,即便四百年后華夏大地人口十數億,主要的產糧區也才五個。以現在大明的人口,即便根據太祖開國時的八百五十萬頃來算,配合外購的糧食,也足夠所有人維生。如果按照萬歷年間的統計,全國耕地在一千一百余萬頃,那么更不至于出現餓殍遍野的情形。

  關鍵在于歉收、絕收,以及分配不均。

  朱慈烺決定從影響最大的“分配”上下手,對于新開田土也就不甚上心了。如果分配問題不解決,哪怕開再多田地,也會有人餓死。現在這樣還可以讓更多的人進入服務業,讓商品流通更加便捷,加快資本累積。

  “殿下,天下承平,人丁曰多,沒有足夠的田畝如何養活人口?”

  “天下太大了,有得是地方給百姓種地收糧,何必要破壞祖宗留下的青山綠水呢?”朱慈烺話中有話。

  一旁的馮元輝突然想起自己說過的安南、占城之糧,心中一動,暗道:莫非殿下真有外拓進取之心?到時候做個天高皇帝遠的百里侯卻是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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