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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章 旌旗十萬斬閻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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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二十年正月,江南各地風起云涌,其中鎮江府金壇縣有潘姓奴某,在城隍廟聚得四、五萬眾,號稱“削鼻班”,聲勢最為浩大,就連知縣都只能據城死守,各大戶人家更是緊閉家門,等閑不敢開啟。

  這一日,金壇縣里來了兩個外地生員,一樣黑色儒巾,淡藍瀾衫,都是騎著高頭大馬,顯然非等閑生員。門子見他們都佩著刀劍,不敢放行,偏偏其中一個伶牙俐齒,開口王法閉口道義,嚇得門子不敢阻攔,只得放進城去。

  這兩人正是受命平息奴變的馮元輝和王翊。

  王翊第一次穿著儒服,只覺得頗有意思,不肯穿斗篷。馮元輝見他不穿,自己也硬咬著牙沒有穿。只是如此騎馬狂奔,卻受不了寒風刮骨。跑出幾里路之后,身子上蒸出汗來,這下才是真正內外交困,等到了金壇縣已然從頭到尾涼透了。

  王翊卻沒事人一般,看著江南風景人物,都是平生所罕見,仿佛到了異域一般,時不時嘖嘖稱奇。他生長在黃土高原,自幼隨著父親當了流民,別說眼前這些青磚綠瓦,甚至都不能想象過了長江之后,連水都隨處可見。

  在連年大旱的西北,往往一口水就是一條人命啊。

  馮元輝聽說過江南如何富庶,也還是第一次見到,本想嘲笑王翊少見識的話都忘了說出口。

  旁人見這兩個生員佩劍騎馬,又一臉土包子模樣,便知道他們是北方來的,紛紛避讓。

  王翊看到不遠處有張酒旗,伸手一指:“有光兄,前頭喝一盞如何?”

  馮元輝字有光。深感王翊這話說到他心坎里去了,止不住地牙齒打架:“喝……熬……好!”

  王翊看了一笑,暗道:這般就承受不起了,果然是個文弱之徒。

  他見路上人多。索性下了馬,先探了探馬脖子上的汗,輕輕捻了捻,快步朝酒家走去,一邊揚聲道:“叨擾,讓讓,叨擾……”路人紛紛避開一線,讓這還算懂禮數的生員過去。

  馮元輝也下了馬,腳下被青石板一震,直震得膝蓋疼。這才發現兩條腿早就麻木多時。他好不容易才邁開腿,跟上王翊,已經興起了生不如死的感慨。

  “這里生意卻好,不到正午就這么多人。”王翊到了酒家門口,卻見酒旗招展。窗牗大敞,迎面卻有一股熱氣撲來,也不知這店家點了多少火盆,竟如此奢費。

  小二見有客來,大步出來,上前打躬作禮:“先生里廂坐,可要樓上雅座哇?”

  王翊習慣性地一按刀柄。嚇得小二退了兩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像是遇到了惡鬼一般。

  “給馬擦了汗,多喂些豆子。”王翊掏出一錠小元寶,往那小二手里一拍:“照顧好馬,多的作你打賞。”

  小二額頭一片汗光。連話都說不清了。

  馮元輝追了上來,看到小二手里那錠一兩重的小元寶,喉頭滾動,連忙將韁繩扔了過去,道:“一樣要給馬兒擦汗。多多喂豆子精料!還有茶酒錢也是從這銀子里扣!”

  王翊頗覺得丟人,徑自往里走,就差回頭說不認識此人了。

  那小二正覺不忿,毫不客氣地剜了馮元輝一眼,嘴里用江南土話嘟囔道:“一色樣額尚元,兩色樣額寧……”

  馮元輝聽不懂小二口中的土話,卻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話。他本想抬腳踹上去,但想到如今奴變的大環境,咬牙忍了,緊跟著王翊往里走去。

  王翊一眼將酒店里的人物都收入眼底,徑直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通風采光又能看街上的市井風情。更重要的是,這張桌子后面坐了幾個行商模樣的人,正用江北口音的官話說著浙江奴變的事。

  這正是王翊和馮元輝四處采風的目的所在。雖然他們拿到的命令是平息奴變,但現在這奴變波及四省,顯然不是一個副把總帶幾百人能夠平定的。皇太子從來都是算無遺策,如今發生這種情況,只能堅信皇太子殿下他老人家另有深意,絕不能回去討救兵。

  既然平不能平,回不能回,又沒進一步的指示,王翊和馮元輝私下一商量,決定還是先打探消息再說。黟縣他們已經去過了,雖然是此次奴變的策源地,但鬧得其實也不大,十來家富戶遭殃,那些亂奴基本散了,剩下的十幾人都在山里鉆洞子,比尋常土匪還不如。

  其他地方鬧得也厲害,卻沒金壇削鼻班聲勢浩大,故而王翊和馮元輝讓大隊緩行,兩人親自到城中打聽消息。

  “哎呦呦,那個打得慘吶!這么粗的竹節,”王翊身后那桌行商用手比劃著,“啪啪啪地往大腿上打,打得皮開肉綻,血都流到城隍廟的階梯上了。邊打還邊問疼不疼。那主家都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嗯嗯應著。那亂奴就說:某年月日,你打我多少多少,今日統統還你云云。嘖嘖,真是嚇人!”

  “你這還好些,只是挨打罷了。”同桌的另一人道:“我還不是見了一場,幾個亂奴抓住他們主家,按到在地,往他嘴里灌屎尿……”

  “噢噢,你們在說楊員外是伐?”旁邊一桌客人,操著江南口音的官話也參合進來,道:“就是那個愛喝茶的?”

  “正是正是。”剛才說話那人皺眉咧嘴:“嚇!那真是骯臟齷齪到了極處。”

  “那楊員外最愛喝茶,尤其以硤州碧澗、陽羨天池為最。他家奴仆奉命采茶去的,要計時日返回來,遲則受笞。”那南客顯然知道許多此地秘辛,此時說來眾人都是側耳傾聽。

  “難怪那些奴仆還說:‘請老爺嘗嘗此處碧澗’……嘖嘖,太惡心了。”剛才說話人只是搖頭,再看看自己眼前的茶水,也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馮元輝光是聽聽就被惡心到了,見王翊沒事人一般地喝著淡黃色的茶水。對這丘八的粗陋大為驚嘆。

  “這些人也都是可憐。”一個年輕的聲音加了進來:“若是平素主家待他們好些,哪有今日之苦?別的我不知道,我是顧學士鄉人。他老人家居家時候,親自教僮仆蒔花種菜。恬淡到了極致,且看那樣人家的奴仆會不會做這等事?又譬如我知道的嘉興府平湖縣陸姓生員,自號二頑,平日里最是酷遇諸奴,打打罵罵都算輕的!那些奴輩正是因為無法忍受虐待,竟一道將之手刃之,然后投官自首,甘心抵命。由此也可見,善惡皆是自造。”

  “也不能說都是主人刻薄虐待。”又有老成人道:“也不是目今,自古就有黠奴一說。老丈別地方不敢說。只說我們松江府就有兩樁異事。

  “一樁是府中有個姓徐的奴仆,死后無子,把主家請到內室,交代后事。那主家進去一看,帷幔竟是貂皮的。就是主家自己都用不起!這也就罷了,還穿了一件蟒龍裁制的五彩夾衣!駭人不駭人?”

  他頓了頓又道:“這是那主家親自出來說的,半分不虛。”

  眾人也紛紛咋舌,道:“還是老人見識多,這等驚世駭俗的事哪里聽聞得?”

  那老丈略有得意,繼續道:“第二樁事略早些,不過見證之人更多。也是我松江府。在上海縣,故南京禮部侍郎董公家的事。

  “董家奴仆中有無賴縱酒好賭,白日里歐人搶人財物,竟將那人活活打死。當地官不敢管,董公過了幾年才知道,便要將那惡仆杖殺。誰知那惡仆先得了消息。與同伙持斧扮作強盜,竟壞了董公性命!這又是一樁駭人的事吧!”

  眾人紛紛搖頭,感嘆這世道真是說不準了。

  王翊聽得目瞪口呆,不知覺中已經轉了過去。好在許多客人都聽得入迷,就像是作了個社一般。等聽完了這則故事。王翊轉向馮元輝:“這怕不真吧?”

  馮元輝到底是訟棍出身,業務素養過硬,裝腔拿勢地點了點頭:“這卻是真實。不過這老丈肯定也是聽來的。因為此事乃生在萬歷七年五月初七日,故南京禮部侍郎董傳策遇害一案。”

  王翊挑了挑眉毛:“這你都知道?不會是隨口編個日子糊弄我的吧?”

  馮元輝本想收獲一些崇拜,不料卻被王翊質疑真假,頓時泄氣,道:“不信自己查去,是大案子,當時震驚天下呢。”

  “奴仆說到底就是奴仆,怎地能比主人還富?”王翊不解問道:“你家可有奴仆?”

  “大明律:庶民不得蓄奴。”馮元輝沒好氣道。

  至于奴仆竟比主人還富有這事,當下也有人出來為王翊解惑。

  “奴仆也有好多種。那些官府收的罪犯親戚,發給功勛之家為奴,那是鬧不出花樣來的。”那人輕捻胡須:“不過這樣的到底少,更多的是投身縉紳家為奴的。這些人多是詭寄,就是逃田稅、賦役的。說是奴仆,其實縉紳也不管他們,只是收租子罷了。他們私下里還打著縉紳的旗號去招搖撞騙,都進了自己的包囊。少則一兩代、多則兩三代,奴仆比主家富有也不稀奇。”

  那胡須男子朝老丈一拱手:“又要說到你們松江府了。徐華亭徐閣老,跟嚴分宜斗了幾十年不倒的人物啊,結果還不是被這種惡仆壞了名節?”

  王翊不知道徐閣老是誰,望向馮元輝。馮元輝忍不住賣弄,低聲道:“是嘉靖、隆慶時候的首輔,徐階徐華亭。”

  王翊點了點頭,還是不知道這人怎么被惡仆壞了名節。

  好在那個松江府的老丈見外鄉人多,解釋道:“徐家在當地名聲極不好,大半都是這些詭寄之仆闖下的禍,讓他徐家背了。否則哪有宰相致仕,被鄉里逼得便裝夜遁的事?”

  “這富也就罷了,還有奴比主貴的呢!”又有人忍不住加入論題道。

  “大明不是不許賤籍科舉么?”這回連馮元輝都吃驚失聲叫了出來。

  “你是北人,難怪不知。”在場這些南方行商、客人紛紛嘲笑道:“這事有什么好說的,都是萬歷年間的舊事了。許多奴仆家資萬貫,直接納資得官,有的將子弟送入學校。還有些被舉鄉薦,聯捷南宮,甚至與士流聯姻。其主不過鄉貢生員,哪里比得上他們這些貴仆?如今這事在我們江南都見怪不怪了。”

  “別的不說,你們說削鼻班的潘首領怎生聚起這么多人馬?還不是因為他家里有錢么!”有人將話題拉回目今,像是觸動了某個忌諱,剎那間一片靜寂。

  王翊見眾人不開口,正想挑個頭,突然聽到窗外一陣吹吹打打,像是有人家辦喜事,又像是中榜夸街,但前者聽著嗩吶曲樂不對,后者又沒開科考試。

  眾人紛紛張頭探望,卻見街拐角出涌出一隊人來。

  只見這些人打著儀仗,張結彩紙,抬著一升八人大輿,聲勢非凡。

  這大輿上坐著的是個員外一樣的胖子,正月天里竟然滿頭大汗,連連拱手,言辭甚是恭謹,卻是請這些奴仆放他下去。

  在這個節骨眼上,哪家的主人還該如此大事聲張地讓奴仆抬他?

  這些奴仆卻死活不肯,又是旌奴導前,又是騎仆環后,軒蓋鼓吹,沿路炫耀,定要繞城一匝方肯送歸。

  有路人相詢,這些人便大聲宣揚道:“我輩之主長厚,仁慈待我。我輩若不知報,恐為神人嗤笑!故而今日定要讓主人大漲顏面,也好教人知曉我輩并非不知恩義的蠢物!”

  王翊與馮元輝所見所聞,越發不知道這奴變到底罪在哪邊,又該如何平息。之前兩人還曾因為到底是招撫還是圍剿發生過言語爭執。

  因為皇太子并沒有在令旨中明確權責,所以誰也說服不得誰。現在看來,波及四省的奴變要說圍剿,少不得十萬人馬,顯然是不可能的事;而招撫的話,貌似這些人也并非真正的呼嘯一處,更像是個松散的盟會。

  此時此刻,兩人不由同時暗暗松了口氣,慶幸眼下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他們這個層面能夠解決,只要據實報與皇太子殿下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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