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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零 旌旗十萬斬閻羅(六)

  “你們這樣搞是要招來殺僧禍的!”張慎言滿頭銀發亂顫,恨不得將眼前這些人趕出去。

  事實上,若不是因為人太多,老尚書早就命人動手了。

  此刻來訪者已經從前廳站到了前院,堵滿了門廳,又擠出了大門……若是踮起腳,還能看到大門外人頭攢動,也顯然站滿了人。看著這等情形,張慎言一者感動:自己宦海沉浮數十年,終于收獲了如此之多的士子桃李。另一方面,他卻有濃濃的懼意。

  這些人都是他的門生故舊,或是因為他的聲望而來。

  來這里的目的當然不是慶賀新春拜晚年,而是求他出面,一同加入到聲討皇太子的陣營中來。而這個陣營在張慎言看來卻是近乎癲狂,有人甚至連廢儲都喊出來了。

  若是身為皇帝嫡長子的皇太子都能被廢掉,天下還有更正統的皇位繼承人么?這不是拿萬古綱常開玩笑么?這不是打東林前輩的耳光么?若說皇太子不賢暴戾就可以廢除,當初跟萬歷皇帝斗爭三十年的東林前輩,豈不是都成了無理取鬧的小人?

  所以當這個聲音一出來,立刻就被人撲滅,只是難免有人心里會嘟囔一句:為什么不能廢?這樣的皇太子,日后肯定還是個昏君。

  有這樣共識的人越多,反對的聲勢自然也就越大。

  二月初八日的時候,南京國子監的監生在正陽門外請愿,要皇太子殿下“遠小人,近君子”。這還算是克制的,給了朱慈烺一個臺階,讓他扔兩個替罪羔羊出來,安撫一下“冤死”的應天府官吏。恢復舊觀,事情也就過去了。

  皇太子本人沒有出面,宮中也沒人出來傳令旨。監生們在跪了一天一夜之后暈倒大半,被百官“勸回”。

  “這些監生就是軍中所謂馬前卒、擋刀肉、死炮灰,無非是來消耗我軍火藥、士氣的,根本不值一顧。”朱慈烺端坐寶座之上。對下面的文武隨從道:“他們下一步便是辭官,多半是從年邁的開始,然后釀造出一副群情激奮的態勢。你們都好生準備,凡是七十以下的官員,只要有人遞交辭表,便立刻在報上批他!旁的不說,只說兩點:臨陣脫逃;畏罪辭官。”

  隨從之中已經分了兩班,其中一班正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混在江南士林之中。渾水摸魚,挑撥是非,將聲勢一波波推向高處。另一班則蓄勢待發,時不時敲打一下邊鼓,轉移焦點,將輿論朝著皇太子殿下樂見的方向引導。

  他們見皇太子事前的預言一一驗證,對這位年輕的主上愈發打心底里佩服。就連剛到南京就被軟禁捉刀、一肚子怨言的吳偉業,也不得不承認皇太子手段實在太過高超。已然是將外面那些士子清流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他們卻還不自知。一步步按照殿下預設的劇本往前走。

  “這報紙最早冇就是皇長子推出來的新政,他恐怕沒想到竟也成了毀了自己的罪魁。”呂大器在朝上出丑,此刻捧著散發著油墨香氣的報紙,讀著各種咒罵皇太子的文章,心情大好。

  “李明睿百般為皇長子開脫,說他是效仿堯舜立法。而非學商鞅。呵呵,此時看看,皇長子與商鞅是何其相似哉!皆是作法自縛。”一旁士子接口道,滿堂哄笑。

  他們存了要廢儲的心思,不肯叫朱慈烺“皇太子”。只稱“皇長子”,也算過過嘴癮,好像朱慈烺已經被廢了一般。

  在許多人眼里,皇太子鬧得江南如此不安,勢必會被皇帝召回北京。若是皇帝厭惡了他,起了廢立之心,別說落井下石,就是替他說話的人少點,恐怕他都保不住這個寶座。

  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先例,現在很多人都在事后諸葛亮,埋怨東林當初為何拼死要保光宗即位。若是福王繼承大統,豈不就沒這些事了?

  呂大器干咳一聲,啪地合攏報紙,對這些門生道:“京師有傳言說東廠在暗中抓人,爾等就算是投稿于報社,也要小心些,尤其不能留下真名姓和家中住址。”

  “老師放心,我等省得。”眾士子口中如此應答,心中卻道:若是真被東廠番子抓了,因為直言入罪,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呂大器撫須頜首,正要道乏,只聽外面家人道:“老爺,有京中來信。”

  呂大器一奇,都:“京中?取來我看。”

  家人送上來信,躬身侍立,等他吩咐。

  呂大器翻看了信封,見上面不著一字,卻也心中有數。因為這等高麗紙絕不便宜,用來做信封這等奢侈事,也只有內閣做得出來。他在甘肅當巡撫、在湖廣做總督時,每每收到內閣的信件,若是不用留存的,便將信封拆了,背面還可以當便簽用。

  內閣之中與自己交好的只有吳甡,多半就是他送來的私信。

  取出信紙之后,呂大器抖開一看,上面只有兩句古詩:汝鬧力不足,彼靜智有余。

  除這十字之外,再無落款。

  “送信人呢?”呂大器懷疑別有口信,又問道。

  家人答曰:“那人送了信,腳也不停便走了。”

  呂大器眉頭緊皺,暗道:這多半就是吳甡送來的,可字跡卻絕不是他的。是另有他人?還是吳閣老不愿落人把柄?

  呂大器又將心思放在了這十個字上。他是崇禎元年的進士,尤精蜀學,但這十個字看來看去卻都只有一個意思:你這樣鬧是徒然的,人家那邊安安靜靜卻是智算有余。

  這是規勸自己偃旗息鼓的意思么?

  有一個剎那,呂大器自己也有些動搖。無論寄信人是誰,但這個立場絕對是息事寧人。或許自己真的不該太過招搖,不管怎么看,皇太子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顯然有些吊詭。

  “你們找些藐山先生的學生。讓他們去勸藐山先生出山。”呂大器對弟子們指示道:“還有,今年朝廷要開定國恩科,現在已經二月初了,你們要赴京趕考的也該早些動身。”

  “老師,如今女丁科出身都能授官,即便考中了狀元也不過一個修撰。還有何必要趕考!”有人怨氣深深道。

  呂大器輕輕一拍桌子:“荒唐!女丁科只是國家救時之策,焉能持久?日后必然頹廢!若是不信,有國初國子監為證!”

  國初時,太祖高皇帝覺得官吏若是只選詞臣,勢必軟弱不通庶務,最終導致兩宋覆滅。故而他將希望放在國子監上,對監生要求極嚴。

  入監的監生果然如同入了監獄,非但人身自由被剝奪,平日小考考不好還要挨板子。若是學習態度太差,還有被斬首示眾之虞。

  非但嚴進嚴出,而且國子監有歷事、出職制度,使監生在正式任官之前對政府運作已經了解。故而國初時,不論風憲諫垣,還是藩臺府縣,都是監生唾手可得的職務。直到景泰年間開了“例監”,許多富人捐足了錢就能入監讀書。以至于國子監監生的含金量急劇下跌,最終被進士科取代。

  呂大器以進士科取代國子監來說事。顯然是因為成見,沒將國子監當做國家人才儲備的正途。不過這一干學生卻也聽得進去,在他們看來,國子監的確只是個進修讀書的地方,想以監生身份入仕,實在太沒冇追求了。

  呂大器這邊布置好了。就輪到張慎言張藐山先生頭痛了。

  “老爺,他們還是不肯散去。”家人焦慮地到了后院,見到躺在軟榻上的張慎言。

  張慎言呻吟一聲,醒轉過來。原來年紀大了,神氣衰弱。剛躺下去竟就睡著了。

  “還沒走?”張慎言在家人的扶持下撐起身子:“什么時候了?”

  “剛過戌時正。”

  “就說我歇下了,讓他們早些散了吧。”張慎言下了軟榻,補了一句:“茶水果點一律不給。當我年紀大些就好欺負么?怎么不求錢牧齋去。”

  報紙上鬧得沸沸騰騰,錢謙益那里自然不會沒有消息。他在家鄉的聲望也不是吹出來的,早就有人來請他出山扛旗了。

  只是他一沒有官身,二又在野隱居,自覺說話不夠敞亮,所以一直憋著。等他發現南京百官一個比一個猥瑣,只敢在報紙上嚷嚷,卻沒一個敢真刀真槍跟逆儲對戰的,頓時豪氣大起,鏗鏘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輩讀圣賢書,焉能坐視!”

  于是錢謙益連夜寫了一篇文字激昂的奏疏,從反對皇太子監國到皇太子監國之后的種種不良做法,看得旁人熱血沸騰,交口稱贊:“不愧天下文宗!”

  “高弘圖、張慎言、呂大器……這些君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老奸巨猾啊,竟然欺負一個弱智!”朱慈烺等了半日,發現竟然是錢謙益跳出來當這個“沖頭”,何其郁悶。

  錢謙益名聲極大,但對于政局而言,不過是個小丑。對于一國儲君而言,更是個草芥一般的螻蟻。他此刻跳出來,就像是一只讓人生厭的蟑螂,而朱慈烺正好穿了新拖鞋,不踩死他吧,日后家中蟑螂成群;踩死他吧,又臟了鞋底。

  “錢謙益弱智?”陸素瑤有些意外,不知道皇太子這個“弱智”是否別有他意。

  “你知道他是因何得罪去官的?”朱慈烺問道。

  “豈不是‘錢千秋科場舞弊一案,?”

  “你去找來文檔好好讀讀就知道他被溫體仁坑了,”朱慈烺不屑道,“而且他那應對之策,竟然與今日之勢并無二致。這十余年來沒有絲毫進益,竟又重蹈覆轍,豈非弱智!”

  “殿下,那目今之計……”

  “錢謙益那邊不管他,將他的奏疏送達天聽。南京這邊,讓咱們的人給開個頭,號召清流辭官。”朱慈烺只好再費力多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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