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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六 幾度戰血流寒潮(4)

  索尼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

  從一國輔政的角度來看,他還算十分年輕。然而從容貌上看,他卻早早就生出了老年斑。壓在他肩膀上的重擔實在太重,以至于腰椎也已經彎曲,若不是有意挺直腰桿,就像個蜷曲的駝子。

  面對眼前這個十一歲皇帝,索尼心中只有遺憾。

  按照滿洲人的習俗,如果順治今年哪怕再大三歲,身高超過五尺木桿,也會被認為是個成人。作為成年的皇帝,就可以親自披掛上陣,通過戰爭來培植自己的威信,將權力再次從旗主手中奪過來——應該比先帝時候更簡單些,到底先帝給福臨留下了兩黃旗精銳。

  然而現實是福臨只有十一歲,甚至連上馬都得踩著阿哈的背脊,更別說行軍打仗了。三年之后,就算明軍沒有打過來,羽翼豐滿的八旗旗主也不會讓手中的權力再次被人奪走。

  想到這里,索尼又為多爾袞感到不值。

  如果多爾袞不是在遼西走廊丟了自己的主力牛錄,也不至于衰弱得放棄皇權。正是因為多爾袞對皇位死心,轉而經營自己的私旗,年輕的清國朝廷才會這么快地分裂。

  “皇上可還記得老奴曾與皇上說過?當年薩爾滸之時,明國兵馬何其之強?四十萬大軍來攻我大清!其時我大清不過占據建州左近貧瘠之地,朝不保夕,哪里想過能敵明軍大隊兵馬?

  “然而,薩爾滸一戰擊潰尼堪數十萬人!竟能獨占遼中。此戰之后,遼沈亦是堅城深壕,想來只怕是萬難攻克。誰知老汗一日間便攻入沈陽,次曰便攻下遼陽,遼東七十余堡望風而降。如此豈是人力所能為之?實在是天意眷佑!”索尼說得興起,自己都激昂起來。

  福臨卻仍舊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再次回到剛才的問題:“那,明軍會打過來么?”

  索尼頓時有些無趣,只得道:“如今就看我大軍能否將尼堪堵在海州了。”

  福臨大約知道海州的位置,距離沈陽也不算太遠。之前他兩次都走了沈陽海州一線。快則三日,慢則五日,若是按照明軍的行軍速度,恐怕還要更快。

  “明軍到海州還有多遠?”福臨又問道。

  索尼磕了個頭,沒有答復。

  也不遠了,現在這個時候還沒有傳回捷報,看來遼西遼南兩個方向的明軍都沒有被擊退。

  這種局面只能怪多爾袞,擅自集結大兵挑釁明軍,典型的飲鴆止渴。非智者所為。

  “索尼巴克什,”福臨的聲音更低了,“如果朕不當皇帝了,他們是不是就不來了?”

  索尼心中一轉,已經知道了宮中的意思。定然是那位垂簾聽政的皇太后與人討論過遜位求和的問題,傳到了少年皇帝耳中。

  “皇上,其實有些事……我大清與明朝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索尼緩緩道:“當年老汗時候,恩養遼地漢民三四百萬之多。但這些漢民不知感恩。反與我滿洲為敵。老汗便將他們依律問罪……”

  福臨打斷道:“鰲拜與朕說過,是我滿洲將這些尼堪盡數殺了。所以遼地才能為我滿洲所有。”

  索尼又磕了個頭,心中暗道:這鰲拜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殺人的事有何好宣揚的!只想著殺人的時候暢快,殊不知皆是我等日后的血債!

  “索尼巴克什,朕倒覺得,若是漢人們都不喜歡歸我們管,我們走便是了……”福臨又道。

  索尼苦笑:“皇上。咱們原本就是從極北苦寒之地走來的,難道再回去么?那里可是連糧食都種不活的。”

  “咱們滿洲人可以吃肉啊。”福臨道:“既然漢人不知感恩,咱們也不養他們了,讓他們留在這兒就是了。咱們滿洲人都會打獵,都可以吃肉。又不用吃糧食。”

  索尼只敢在心中一嘆,暗道:若是真的一走了之,一了百了,我也不愿意在沈陽死耗。可惜啊,你終究太小,不知道如今的滿洲人已經不可能再回到茹毛飲血的時候了。

  “皇上,漢人有句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索尼道:“這話的意思就是,天底下全是他們皇帝的土地,這土地上的人全都是他們皇帝的臣子。咱們若是放棄了沈陽,他們就會追到老城;咱們若是放棄了赫圖阿拉,他們又會追到寧古塔……總之會一直追下去,直到殺光咱們為止。”

  福臨還是個懵懂的孩童,索尼卻知道三百萬血債是什么概念。

  這是亡國滅種的仇恨啊!

  無論明人如何標榜仁義道德,但面對這樣的血仇,肯定不會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這卻是何必呢。”福臨被嚇到了,低聲道了一句,不再說遜位求和的事了。只想著明軍最好不要打到海州,否則離沈陽也實在太近了點。

  “我武惟揚!”

  “取彼兇殘!”

  “我武惟揚!”

  博和托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他將自己的精銳部隊布置在了梁房口關道前,擺出與明軍一樣的方陣,欲與明軍野戰。所有馬兵迂回側翼,只等正面的方陣步甲與明軍進入戰斗,就由馬兵橫掃明軍側翼。

  “不等明軍開火,誰都不許開火!”博和托吼道。

  博和托對火器作戰的認識就是誰先開火誰輸。

  這種蒙昧的認知來之不易,是他研究了這二十年來滿洲與尼堪的對陣之后得出的結論。

  在以前的作戰中,先帝總是以不堪一戰的弱兵手持火銃,上陣引誘明軍開火。明軍開火之后需要很長時間填充彈藥,正好被滿洲大兵一舉攻破陣線。

  如今的明軍已經不復當日那般孱弱,要想引誘他們在射程外放銃純屬做夢。而明軍火藥強于滿洲,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較滿洲火銃更大,要想與他們進行對射,只有等他們放銃之后,全軍上前,然后齊射,最終以巴牙喇白甲兵沖殺過去,結束戰斗。

  博和托堅信自己的戰術是最為英明的,甚至不舍得與取他滿洲將領分享。

  他只是犯了一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錯誤。

  如果只是陣列運動,明軍的火器當然不會過早開火。因為距離越近,火銃命中率也就越高,所以抵近齊射才是明軍夢寐以求的作戰方式。

  走在陣列中間的王翊覺得很詭異,東虜非但列出了方陣,而且還搜羅了不少鳥銃。他已經不記得上回見到火繩槍是什么時候了,不過看著東虜方陣的疏密度,像是回到了校場上打靶一樣。

  博和托也覺得自己這邊不能人挨人似乎有些吃虧,但火繩槍手如果人挨著人,那就別想射擊了。

  “保持陣型,前進!”王翊站在空心方陣中間的戰車上,佩刀斜斜指向前方。

  三個方陣當頭壓上,左右兩翼又有方陣錯落隨行。布置在方陣之間的鴛鴦陣,保護著兩門十七改朝前推進,很快便進入了最佳戰斗位置,開始建設火炮陣地。

  “保持陣型,前進!”王翊見到東虜方陣一動不動,心中疑惑:難道他們是要投降?還是說根本不會走陣?

  眼看著明軍陣列越來越近,東虜方陣中出現了些許騷動。博和托傳令巴牙喇,讓他們上前壓陣,不要讓甲兵提前放銃。

  “全軍停!”王翊在進入五十步的時候傳下停止前進的命令。

  鼓聲在短暫的拖延音之后停了下來,旋即響起兩聲炮響,是坦克司配備的營屬火炮開始發言。

  博和托眼看著黑色的鐵彈轟入自己陣中,各帶走了五七條性命,引得陣型騷動,當即咬牙命巴牙喇壓住陣型。

  “主子,這樣不行啊!”隨行的拔什庫找到博和托,滿臉憂慮。他本來就不贊成用明軍的戰法對抗明軍,誰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門道?

  博和托也知道火炮射程遠,若是站著被轟,顯然自己這邊會先行崩潰。好在明軍已經走進了七十步,自己這邊的火炮也該拉出來亮亮相了!

  王翊端著望遠鏡,看著東虜拉出炮車,知道對方也要放炮,再次舉起佩刀:“保持陣型,前進!”

  鼓點聲再次響起,如同悶雷一般,卻掩不住坦克司統一的步伐聲。

  東虜的火炮終于發出了一聲暴喝,彈丸卻與火炮的大小不成比例,顯然是炮藥質量不夠,炮手不敢用太重的彈丸。

  炮彈轟在了明軍陣前,形成跳彈,帶走了方陣一角三五個士兵的性命。

  博和托聽到了陣中的歡呼,顯然甲兵們都覺得這是以牙還牙的勝利。然而作為統軍之將,博和托卻是從心底里泛起一絲寒意。

  明軍遭到炮擊之后,方陣后面的士兵快步補上了陣歿戰友的位置,整個陣型沒有絲毫騷動,其他人甚至連腳步都沒有亂。

  而且,明軍還沒有放銃!

  五十步,明軍的方陣仍舊沒有停!

  三十步,明軍是要沖上肉搏么?

  很快,二十步的距離上,博和托再難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而且巴牙喇也已經無法彈壓住迷茫、畏懼的甲兵,整個陣型都開始晃動。

  “放銃!”博和托嘶聲力竭地吼道,心中卻已經知道了這場戰斗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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