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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八 倚劍東冥勢獨雄(9)

  金鵬圖原本已經做好了在大明經商一輩子的打算,卻因為濟州島的風云突變,讓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條道路。他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京師六月的悶熱中,一位來自朝鮮的親戚帶來的消息。

  “希望你能通過大明的科舉,成為外派濟州的官員,為家中做些貢獻。”那位親戚自然也是姓金,同時也帶來了五千金,作為金鵬圖在京師運作的資用。

  金鵬圖對金氏實在談不上感情,因為他是庶出子。在朝鮮兒子隨父姓,卻隨母親的社會階層。譬如父親身為兩班貴族,如果母親只是個賤民,則孩子仍舊是賤民。

  這點上金鵬圖十分向往大明沒有階層的社會,而且據他所知,貴族家的庶子,無論母親地位如何,都不影響自己的地位。就連大明皇帝的母親出身都不怎么高貴,仍舊不妨礙他們統治這個偉大的國家。

  不過,金鵬圖對“金”很有感情,所以他很高興能夠被拋棄他的金家認可,并且快樂地收下了這五千金。

  崇禎二十二年七月,經過一個月的苦練漢語,金鵬圖終于取得了大明甲等文憑考試,這也是以他的能力可取得的最高文憑。

  如果說僅僅憑著幾個妓女的教育就考中生員,那金鵬圖也實在有些逆天,更何況大明的正牌科舉雖然沒有禁止外國人報考,但需要的戶籍和保人實在是邁不過去的門檻。

  有了甲等文憑之后,金鵬圖還需要通過四夷館的漢語口語考試。皇太子十分看重翻譯工作,所以除了京師的四夷館,還在各地設有分支機構,一樣稱為四夷館,但歸于鴻臚寺直管。

  各地四夷館主持的漢語口語考試。說是內容一致,實際上卻是大相徑庭。比如杭州四夷館是以江南官話考核,福建的四夷館考的是閩南官話,廣州的四夷館考白話……只有京師四夷館才考京師官話。

  金鵬圖只會說京師官話,也是毫無選擇余地。他很擔心各種敬稱是否會因為男女不同而有別,更擔心地位低下的妓女是否有獨有的語言習慣。讓自己不經意間在考官面前丟臉。

  七月初十,丁卯日。

  金鵬圖一早起來,洗漱完畢就坐在亭子里“養神”。直到仆人前來報時,他才最后檢查了一下衣裳,確定沒有失禮的地方,方才踱步出門。

  他用五千金在東江米巷的會同館附近買下一套兩進的小宅院,方便與住在會同館的朝鮮使節往來。仆人倒是金家從朝鮮帶來送給他的,不用他花一分錢,那人看起來也頗為老實可靠。

  現在金鵬圖唯一缺少的就是嬌妾美婢。這一個月里流連花街柳巷也的確讓他有些膩味了,打算通過考試之后就去采買兩個。

  金鵬圖腦子里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過了上林苑監。一路上綠樹成蔭,排列得筆直。這在早年間的大明也不多見,乃皇太子掌政之后推行的新政,要將自然景色引入城中。據說是因為他篤信道教,又是天尊下凡,要打造人間仙境。

  相比之下朝鮮的城市實在憋屈干澀。又臟亂不堪,完全不能跟大明并論。

  一念及此。金鵬圖很擔心自己的未來。如果真的去了濟州為官,豈不是再看不到大明的人間仙境?而且濟州那是流放罪官之地,誰愿意去那里為官!

  ——或者就找個機會留在大明?反正金氏與我沒有什么親緣。

  金鵬圖心中暗暗下了決心。

  “你是何人,就這般往里硬闖?”門房攔住了金鵬圖,兩側宛如天兵天將的衛士也傾斜長槍,怒目而視。

  金鵬圖連忙收攝神魂。一揖到底:“罪過罪過,小生是來參加考試的士子。”

  “士子?”門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憑證呢?”

  金鵬圖連忙取出準考憑證,遞了上去。門房檢查完畢,這才讓開一條路,讓他從中門旁的小門進去。

  金鵬圖進去之后才發現自己竟然算是遲到的。

  早有諸多各國學子聚在前照到正堂之間的小院里。以各自口音找人說話,也算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金鵬圖發現這些學子中有安南人,有琉球人,還有南洋諸夷,最罕見的是竟然有個穿著蒙古服飾的大漢夾雜其間。

  其他身著漢服的外國學子,很自覺地抵觸了他,沒人與他說話。

  此時,距離開考時間還有半個時辰。

  金鵬圖不敢亂走,只是拿眼打量周遭。

  四夷館東西兩廂前搭出了一排竹子隔開的考棚,前后貫通,頂上鋪著葦席,室內只有一張矮幾,地上也是席子。看來無論是考官還是參試的考生,都得席地而坐。這種坐法在大明是正坐,出席高端的禮儀場合仍舊遵循這種上古的習俗,所以坐姿也是考核內容之一。

  這對于習慣了箕坐的朝鮮男人而言,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又過了些許時候,幾個老軍開始在院子里布置帷幕,并且來得早的考官也出現在了廊檐之下。他們都是年不過弱冠的年輕人,腰桿挺得筆直,微微昂著頭,相互間品評著這次的考生,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

  當然,今日他們是考官,比之考生自然是高的。

  三聲鐘響,一個老軍站在正堂之前,放開喉嚨喊道:“時辰到!凡諸考生,各備身憑,聞號以進!”

  下面的各國考生頓時鴉雀無聲,靜靜聽著老軍叫號,生怕錯過。

  金鵬圖也頗為緊張。他聽說口語考試大約是十中取三,這里五十余人,算來只能取十五個,競爭壓力還是有些大。

  隨著帷幕之后人影晃動,十二個考官入座。

  不一時,老軍大聲喊出了一個個號碼和姓名字號,其中不少都是標準的漢人名字。金鵬圖知道這是在朝鮮經商的漢人子弟,先以朝鮮話騙取簽證,然后再以外國人的身份考學入仕,可說是一條捷徑。

  ——大明也不管管!

  真正的外國人看著這些渾水摸魚之輩,眼中噴火,心中不爽。

  大明卻是沒辦法管。

  市舶司的簽證官不可能進行細致有效的背景調查,所有文件都是朝鮮官方出具的身份證明。而這種證明在朝鮮是明碼標價,反正對地方官又沒有壞處。

  反過來說,這種行為對大明朝廷的損害也不大。因為分配給外籍官吏的職位都是低級的吏目崗位,上升空間不大,主要是一種同化手段。考滿合格的話,更多還是派往臺灣、遼東、朝鮮任職,至于其實際是明人還是朝人,并無分別。

  而且按比例錄取只是考生中流傳的謠言,是對禮部公布錄取比例統計的誤讀。每個考官手里都有一份口語問答題庫,隨機抽取,并且有嚴格的標準化評分,只要評分合格自然就能通過,不存在優中選優的事。

  當然,具體規則也沒必要跟他們說那么清楚。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金鵬圖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號碼和名字,連忙上前行禮,跟著導引老軍穿過幔帳,進了一間考棚。因為走得快,金鵬圖還能看到前面考生離去的背影。

  他的考官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嘴上剛剛開始蓄須,顯出幾分稚氣。考官比了個請坐的手勢,木板在手,盯著金鵬圖正坐的儀態身姿,開始評分了。

  金鵬圖小心翼翼地收束神情,行禮如儀。不過他一時緊張,雙膝一軟,幾乎是噗通跪倒在考官面前,不由心頭一抽。

  考官卻沒有笑意。

  這種雙膝同時落地叫做“跪”,不是“坐”,是要扣分的。

  “君且自陳。”考官悠悠然道。

  金鵬圖沒想到口語考試非但是考口音,還要講究吐辭,心中更加緊張了,結結巴巴道:“在下姓金,名鵬圖,表字、字、適南,本籍朝鮮國全羅左道……”

  考官側耳聽著,手中炭筆已經在薄薄的木板上畫了一個叉叉,表示他在陳述中已經出現了一個用語不合于慣例或是失禮的地方。

  ——不過他的字倒是起的不錯,是從《逍遙游》里取的吧。

  考慮到這點,考官又在一旁重重點了點一點,算是加分。

  金鵬圖還在努力收羅言辭,渾然不知自己花了五十文制錢找街頭算命者起的字已經為他增加了一個分數點。

  在自陳之后,考官又考了一些當今大明的社會知識,以及他對大明的認識、看法,完成了第二階段的考核。

  第三階段是由金鵬圖從紙盒中拈取一張紙片,根據上面的言語進行分析闡述。這些紙片上有唐詩宋詞,有四書五經,還有雜曲話本……不管說得對錯,只看是否能夠自圓其說。

  這是最容易落下分,也是最容易博取考官好感的環節。金鵬圖挖空腦袋回憶成語和典故,終于看到了考官臉上露出笑吟吟地表情,輕松不少。

  考官的笑容卻未必是因為用詞用得漂亮,有時候單純是因為一些成語錯得離譜。

  從考棚里出來,金鵬圖頓時重重松了口氣,看到側門外有人懊惱不已的樣子,故意裝得云淡風輕,好像剛剛經歷了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

  其實無論考得如何,都只能靜待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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