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娘站在墨莊的門口,看著義厚生的馬車遠遠的出了官街,心里突然就好象長了草似的牽牽扯扯的,不那么利索了。
于是便下意思的就拿出羅文謙送給她的那塊小道士墨把玩著。
這一把玩,卻瞧著有些不對了,當時,羅文謙給她這錠墨時已是黃昏,她當時也沒細看,只知道是小道士墨,又因著知道小道士墨是羅龍文仿出來的,因此先入為主的就認為這塊墨是羅龍文所制,而之后也并沒有特意去鑒別。
可這會兒,仔細把玩著就發現不對了,這塊墨從退膠的程度和以及隱隱有些微包漿的色澤來看,這塊墨起碼有三四十年的歷史了。
而羅龍文死時也不過四十歲,很顯然的,他不可能在剛出生不久就制成這錠墨?
另外貞娘還發現,這錠墨從配料到制法應該用的是潘氏墨法。
潘氏墨法的代表人物宋代潘谷,人稱墨仙,那絕對是制墨業里面濃墨重彩的一個人物,蘇東坡在他的《墨四首》里面,對潘谷是極為推崇的,云: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
而蘇東坡跟潘谷亦是好友,其東坡墨法里面,有許多地方就是來自于潘氏墨法。
后世,貞娘同自家爺爺就曾研究過潘氏墨法,歷史上記載的潘氏墨法的有很多,但多是一些普通的墨法。潘氏墨法同李氏墨法一樣,其精髓部份已經在一代一代的傳承中失傳了。
這是讓所有制墨心痛的事情。
如此說來,羅文謙給她的這塊墨可不僅僅是羅墨那么簡單,嗯。等文謙回來,倒是要細細問他,貞娘想著。
“丫頭,什么好東西?”就在這時,齊春齊老爺子踱著步子進來了。看到貞娘把玩的那錠小道士墨,便好奇的問。
“齊爺爺來了,快坐。”貞娘看到進來的齊老爺子,連忙請他去雅間坐下,然后把那錠墨遞到齊老爺子眼前:“你看。”
說著又讓一邊的花兒上了茶水,再去叫自家爺爺過來。
“嗯。羅家的小道士墨。羅龍文已死。這已成絕唱了,好好收著吧,過兩年就能成為你李家的鎮庫墨了。”齊老爺子輕啜了口茶水道。
所謂的鎮庫墨是每一個墨坊中最重要的東西。它代表著一個墨坊的底蘊,里面收藏的均是墨坊自建成以來最好的墨。
而打個比方,這鎮庫墨就如同某些百年釀酒作坊的老窖一樣。
“嗯。”貞娘自是笑嘻嘻的應著,隨后想起之前自己的疑惑,正打算請教齊爺爺看看。
就在這時那齊春卻又發出“咦”的一聲,那臉色就顯的慎重了,放下茶杯,又仔細把玩了那錠小道士墨,便皺起了眉頭,隨后神色象是回憶起什么似的有些感傷了起來。
喉底發出一陣的嘆息。
“齊爺爺?”貞娘輕喚了一聲。有些好奇的。齊老爺子這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失態了,此墨應該不是羅龍文所制,而是羅龍文的姑姑羅夢真所出。”
羅夢真?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會兒,貞娘不由的便想起了立在徽州府外碼頭不遠的羅家貞潔牌坊,死的人就是羅夢真。
應該也就是二嬸子曾經說過的那個跟王家定親后,未婚夫淹死,然后的羅家女了。
“可不對啊,這墨的制法明明是潘家墨法,跟羅氏墨法是有很大區別的。”貞娘這時又道。
“這就更對了,羅夢真學的就是潘氏墨法,她自小體弱多病,曾跟過一個尼姑學清修之道,而那尼姑祖上跟潘氏頗有淵源,就收藏了一部潘氏墨法,可惜啊……”說到這里,齊春又不說了,自然是可惜那墨法也隨著羅夢真一起被燒毀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貞娘這才明白,心里自也是大嘆可惜啊。
“也是天意。”這時,齊老爺子看著貞娘又道。
“什么天意?”貞娘有些莫名其妙的問。
“我今天來本來是有一樁生意要跟你們說,之前還有點打不定主意,畢竟難度有些大,再加上現在離明年的開春的貢墨競選不遠了,怕讓你們分心,可沒成想,你卻得到了這錠潘墨,那仔細研究一下未必不能成。”齊老爺子道。
“哦,什么生意啊?”這時,李老掌柜的就進來了。
“蘇州申家,前段時間得了一批高麗墨,可沒成想這墨色呆板沒有絲毫光澤,跟我們的這邊的墨根本沒法比,于是眼看著這批墨就要砸在手里了,正好翰林院的申時行申大人是蘇門子弟,他就找到了我,問我這批墨還能不能再處理一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墨務司里的那些墨工,一個個夸夸其談,但說到技術,卻比不得你們徽州這邊,再說了,你李家的再和墨也是相當有名氣的,于是我便想找你們問問,不過,這高麗墨再和之法卻是當年潘仙的拿手好戲,只是如今早已失傳,我亦是沒有把握,怕最后終是無功,反而耽誤了你們準備貢墨競選的事宜,因此一直沒拿定主意,沒想到貞娘卻意外得這到這錠由潘氏墨法制成的小道士墨,如此,研究一下,倒未必不能了。”齊春道。
蘇東坡那首《墨四首》里面說的就是潘氏的高麗墨再和墨法。
因為樂浪就是漢代設在朝鮮半島上的漢四郡之一,而詩里的樂浪其實就代指高麗新羅墨。
再觀這詩:“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由此可知,這高麗墨的再和墨法。是潘仙的大成之作,其難度可想而知。
“嗯,我看看。”李老掌柜也接過墨仔細看著。
而這時貞娘的內心卻有著計較,這申時行在明代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雖然目前只是個編修,但在未來不久便會成為未來萬歷的老師,而等到萬歷繼位,這位申大人更是步步高升,最后入閣,在張居正故去,張四維奪情之際,成為閣部第一人。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今羅文謙算是張居正一黨了,雖然暫時是風光無限。但等到張居正被萬歷清算。張家的下場之慘也是讓人心寒的。到最后也是這個申明行站出來,雖然他站出來時,張家的悲劇已成。但至少能保住了張家最后的一點元氣,不至于滅族。
貞娘想這些雖然想的遠了,但這樣的人物,先結點善緣總是不錯的。
總之,因著跟羅文謙定親了,貞娘這操心又操的遠了。
另外,遠的且不說,就說近的,明年開春就是貢墨競選,本來程爺爺為李家造應了大好的形勢。可如今田家跟徐聯姻,那明年貢墨競選于李家來說,便又莫測了起來,倒不如多刷些聲望。
申明行別的不說,就憑他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身份,若能得到他的認同,李墨的聲望無疑又能再高一層。
你田家有背景,而我李家有技術聲望,到時鹿死誰手就不好說了,畢竟徐家在外還是注重名聲的,再加上徐相如今雖說是朝中第一人,但也是樹大招風,又并不為隆慶所喜,要不然,他最終也不會在明年就告老回鄉。
想到這些,貞娘覺得這回蘇州申家這批高麗墨的再和生意,她李家必須接。
當然,話不可說滿,于是貞娘道:“爺爺,我看我們可以先跟申家說好,弄一點試試,若成就接下,若不成因著事先說好,想來申家也不會為難。再說了,就算我們研究不出潘墨的再和墨法,但我李家的再和墨法也是不錯的。”
“嗯,成,就請徐老弟牽個線。”李老掌柜當機立斷的道。
于是為事情就說定了,第二天,齊春就引了申家的申子彥來,申子彥是申時行的堂兄,如今就打理著申家的生意。
于是,兩家談好,先制一批試試。
而接下來,貞娘和自家爺爺便一頭鉆進了墨坊里,為此還不惜從那方小道士墨上面銼了一些墨邊下來,然后搗碎,退膠的一步步的還原著潘氏墨法。
再又試墨,通過墨痕看墨骨,終于的一切準備妥當,貞娘便開始第一次試制了。第一次試制,貞娘并沒有用潘氏墨法,而是直接用她以前研制出來的再和墨法。
這次試制是成功的,因為李家的再和墨法到如今十分的成熟,但不同的墨有不同的再和墨法,顯然的高麗墨用李家的再和墨法制,雖然能成,但制出來的墨也僅僅是較好一些,遠遠達不到精品,更不用說達到潘翁的那種水平了。
這點還是讓貞娘有些失望的。
于是接下來貞娘又馬上用剛研究出來的潘氏墨法試制,結果卻直接失敗。
不過,貞娘的性子一慣是愈挫愈勇的,再下來的幾天,她的試制就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了。
“這丫頭,之前還在我說呢,如今瞧瞧她,一天到底都鉆在墨坊里面,便茶飯不思的,我瞅著這兩天,這丫頭可瘦了不少。”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又見不得貞娘的身影,知道她還窩在墨坊里,李老掌柜也不由的嘟嚷的道。
“爹,你們啊,誰也別說誰,一樣的性子,天生就是制墨的人。”一邊趙氏也有些無奈的道。
邊上花兒等人也樂了。
“爺爺,成了,成了。”就在這時,貞娘舉著一塊墨出來。一臉興奮道。
“啊,我看看。”一聽成了,李老掌柜的飯也不吃了,碗一丟,便也沖進了墨坊。
“瞧瞧瞧,這不一個樣嘛。”趙氏沒好氣的沖著李景福道。
李景福嘿嘿的笑了笑,沒法子,老小老小的,再制墨上,那爹孫兩個就那脾性。
而這邊李掌柜的已經同貞娘開始試墨,只是試墨的結果卻又讓貞娘如同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之前用濃墨試的情形,墨色非常的好,光彩也不錯,但是在用酌了水的淡墨試時,本該出現的星星點點的墨彩并沒有出現,并且在淡墨時還出現墨色臟的現象,這種墨色臟其實就是墨色的不勻。
“已經不錯了,再在細節上打磨打磨,應該能成。”李老掌柜的鼓勵著貞娘。
“嗯。”貞娘點點頭,可她心里明白,不僅是這個原因,她基實在細節上已經處理的十分的到位,而如今還有這種情況,顯然是因為潘氏墨法還沒有吃透。
晚間,貞娘睡不著了,再加上天氣熱,那心里更有些煩燥,干脆的就不睡了,起身穿了衣服,又一頭鉆進了墨坊里。
“丫頭,高麗墨的再和墨法,最后一道對膠法用的并不是潘氏墨法,而是川僧的清悟墨法。”就在這時,一個人一手掌著燈進來。
貞娘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丑婆。
下午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