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軍進剿的失敗讓鄭經的幾個被圈在籠子里的家眷目瞪口呆,尤其是王月蟬。她見識了那天司令部的緊張氣氛,不消有人通報,她也知道官軍真的打回來了!
和溫氏的欣喜若狂不同,王月蟬的心情比較復雜。這段時間,她獲準到設在隔壁的院子里活動,跟孫娟等醫護所的女兵熟悉起來,還和那個最漂亮的黃玉交上了朋友。那些女人的歷史她大致清楚了,女人們的經歷讓她同情,也能理解她們對龍謙的感激之情。
蒙山軍竟然干凈利落地擊敗了官軍!她很想從回到醫護所的孫娟等人口中得到鄭家人的消息,已經有傳言說官軍就是大公子引來的,而大公子則逃走了。但醫護所的女兵卻因為林秀妹的死沉浸于悲痛中。王月蟬看著林秀妹的尸體被送回來,孫娟、張紅草給她擦了身子,換上干凈的衣服,領來一具緊急趕制的薄皮棺材入殮了。
她看到入殮林秀妹時自己的丫鬟二丫也在抽泣。她想安慰黃玉幾句,黃玉惡狠狠地瞪著她,“你家男人敢回來,俺一定親手殺了他為秀妹報仇!”
黃玉從來沒有這樣兇過。
醫護所里堆滿了送來的傷兵,王月蟬是第一次見這種情景,比起不敢正眼瞧的鄭嬋,她算是膽大的了,她近距離地看著孫娟等人給傷號們清洗傷口,幫助程富貴等人開刀為傷號取出身體里的子彈,聽著傷號們撕心裂肺的痛叫,滿地血污,簡直像個屠宰場。忙不過來的孫娟呵斥她:愣著干嗎?快來幫忙啊!她狠下心,上手為傷兵們用剪刀剪開血衣,清洗傷口,看程富貴和孫娟用縫衣服的針為傷號們縫合各種傷口。
這又不是衣衫破了,這樣縫上也可以?那些奄奄一息的傷兵們真的能活下來?
等處理完蒙山軍的傷兵,醫護所接著治理官軍的傷號,一樣的年輕,慘叫,唯一區別的就是軍服。到晚上也不停歇,屋子里點著十幾支蠟燭,十幾個人忙的飯都顧不上吃。
“沒想到你們還替他們治傷﹍﹍”得著機會,王月蟬對黃玉說。
“俺們不是土匪,司令說了,他們被俘了,就不再是敵人了﹍﹍”黃玉沾著血的手去擦額角的汗,把臉污了,變得很猙獰。
那晚,王月蟬留在醫護所幫了一夜。
“妹子,”溫氏對王月蟬說,“官軍真的敗了?”
“敗了!大公子帶兵回來的,但他逃走了。”王月蟬累得肩酸背痛。
“他們會不會拿咱們出氣?”
“我想不會。他們連官軍的傷號都一樣治﹍﹍他們真的和土匪不一樣。”
蒙山軍占領鄭家莊已經快四個月了,真的沒有任何人來騷擾她們這幾個“孤兒寡母”。
“天殺的土匪﹍﹍”溫氏喃喃道。
“你真膽大。我看著都害怕﹍﹍”鄭嬋低聲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王月蟬竟然笑了。
沒過幾天,水渠通水了,消息是二丫告訴王月蟬的,醫護所的女兵也要去看通水儀式。
“俺也想去,行不行?”王月蟬對孫娟說。
“行吧,俺跟參謀長說一聲。”因為王月蟬連續去醫護所幫忙,孫娟對她的態度好了很多。
“走吧,跟俺們一起去。”孫娟去問了一趟,對王月蟬說。
王月蟬拽上了鄭嬋,倆人跟著孫娟等人出了北門,慢慢朝河渠走。莊里的人都上河渠了,她倆扭著小腳來到莊北的河渠,渠沿上站滿了鄉親,連七八十歲的老人都去了,更多的是小孩子們,在站滿人群的河堤上鉆來擠去。
她見到了羅秀才。“喔,三太太也來了啊。”羅同秀跟王月蟬打招呼。
王月蟬想說什么,最終卻沒說出來。這個羅秀才是溫氏深為厭惡之人,據說已經跟土匪完全同流合污了,用溫氏的話說就是,等老爺回來,第一個收拾的不是程大牛,而是這個不知廉恥的羅秀才。也不知道他那些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想當初,因為他身上有功名,老爺可是高看他幾眼的!
王月蟬找了個空位,可以看到那座木橋了,橋上也站滿了人。連聲的號炮響起,人們開始發出歡呼,一股污濁的河水慢慢地流淌過來,河水越來越大,水位以看得見的速度緩慢升高﹍﹍
“鄭小姐來了啊,”王月蟬扭頭去看,見周毅滿臉堆笑地望著鄭嬋。
“俺,俺,”鄭嬋嚅囁著不知該說什么。
“就是嘛,出來走走好﹍﹍”周毅并沒有去看王月蟬。
她開始后悔帶鄭嬋出來了。
“這不是鄭老財那個小老婆?喲,他女兒也敢出來?不要臉的東西,還我的兒子來!”
一聲凄厲的尖叫,將王月蟬嚇了一跳,隨即才意識到對方在說自己和嬋兒,扭頭一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子正往這邊擠。目光相遇,王月蟬很清楚地看到對方眼神里的仇恨。
“我可沒得罪你﹍﹍”王月蟬在鄭家莊認識的人不多,她被鄭經買回來,納為第三房小妾,平時不準她隨意出入鄭家大宅的。
“鄭老財將官府引來,害死了我的兒子,還說沒仇?今天我就要撕碎你們,給我兒子報仇!婊子,狐貍精!”隔著兩個人,上了年紀女人枯瘦如柴的手已經抓了過來。
鄭嬋下意識地一躲,一腳踩空,身子便要朝水渠里栽下去,幸虧周毅伸手抓住了她,往上一帶,鄭嬋苗條的身子便靠在了周毅懷里。
“她兒子這次戰死了﹍﹍”周毅附在鄭嬋紅透了的耳邊說,“別怕,有我呢。”
原來他兒子被官軍打死了,可這與我有什么關系?王月蟬愣神間,胳膊已經被女人抓住,女人的另一只手伸過來,直抓他的面頰。王月蟬急忙閃開,“瘋了嗎你?”
“打死你這個臭婊子!鄭老財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害人精,婊子!”女人的一只手死死抓緊王月蟬的右臂,另一只手朝她身上亂抓。
“放開她,這和她沒關系﹍﹍”周毅閃過來,抓住了女人的手。
“周司令,你要給俺做主﹍﹍”女人大哭起來。
好容易從人群里擠出來,鄭嬋的一只靴子也丟了,在周毅派出的兩名士兵的保護下跌跌撞撞地回到鄭宅,鄭嬋一頭倒在繡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掙扎著過來的溫氏聽王月蟬講了原委,“你怎么帶嬋兒出去啊?你不知道那些窮鬼們都恨透咱家了嗎?這以后可怎么辦啊?”溫氏也哭起來。
“多虧了那個周副司令﹍﹍”想起村人們仇恨的眼神,王月蟬心有余悸。
“別提那個姓周的!以為我看不出來?有事沒事總往嬋兒跟前湊,沒安好心的東西!”
“太太你小聲點吧,”王月蟬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將房門閉上了,“他是他們的二當家,真要看上嬋兒,誰能攔住?”
終于捅破了窗戶紙。溫氏不敢再罵他人了,“害死人的老東西!你逃了,丟下俺們母女可咋辦啊!”溫氏哭的越發厲害了。
“別哭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妹子,妹子,你是個有主意的,”溫氏止住哭聲,“你想個法子,將嬋兒送走吧,送走吧﹍﹍”
“送到哪里?再說了,俺又有啥法子?有法子的話早就跑了。”
“這段時間你不是認識他們不少人了嗎?求求情,嬋兒再也不能呆在這里了﹍﹍”
“太太,你高看俺了。”王月蟬冷冷道,“俺和嬋兒一樣,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幸虧他們打贏了官軍,不然,咱們就危險了。”
這句話鎮住了溫氏。溫氏腦子不笨,自然明白王月蟬的意思,如果官軍真的殺回來,響馬離開鄭家莊之前,或許就是自己和嬋兒的死期。
“那,你說咋辦?總得想個法子啊。”
王月蟬沒吭氣,將鄭嬋扶起來,“去洗個臉吧,以后哪也不能去了。瞧著樣子,這個籠子,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呢。太太,哭是沒有用的,如今莊子里好幾百人入了響馬的伙,他們跟響馬已經是一條心了,那道渠又通了水,他們盡做收買人心的事,即使還有感念老爺恩德的人,也不敢再像張滿秋一樣幫咱們啦。我倒有個主意,不若俺跟嬋兒都當兵去!”
“當他們的兵?”
“當然。官軍又不收女兵。再說了,咱出得去嗎?俺瞧著隔壁那些女兵挺不錯的,二丫不是過的挺好嗎?他們軍紀很嚴,男兵們不敢輕易招惹女兵的,嬋兒入了伙,反而是最安全的。”
“這,這不是害了嬋兒一輩子嗎?”
“一輩子我不知道,為今之計,只能先顧眼下了,”王月蟬低聲道,“太太,眼下對嬋兒最危險的不是蒙山軍,而是那些窮鬼們。嬋兒當了兵,他們誰敢動嬋兒一個指頭?”王月蟬的聲音更低了,“我陪著嬋兒,以后得機會,就可以逃出去。若是就這樣被他們關著,反而危險。”
“這個,這個,俺得好好想一想。”溫氏仰面看著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