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在動身之前,聽到一個驚人的傳聞,說被調入預備役擔任司令的魯山隨同幾個軍官叛逃了,不知去了何處。因司令部主要軍官全部離開了沂州老營,陳超立即用電話找到了被提升為隨營軍校副校長的瞿鴻翔,核實這個消息是否屬實。瞿鴻翔也表示驚異,說他聽到了傳聞但不知真假,目前司令帶寧參謀長等人去了京師,司徒副參謀長帶司令部各大處去了濟南,與巡撫衙門商量第五鎮司令部的駐地,聯系不到。不過,希望陳先生不要傳播這個消息為好。
怎么會聯系不到?陳超一向欽佩消息之靈通,傳遞之迅捷,怎么會出現聯系不到的情況?陳超懷疑瞿鴻翔對自己隱瞞了什么。軍隊有自己嚴格的紀律,不透露內部消息也是預料中事。
魯山又怎么會叛逃呢?叛逃去了哪里?去投靠北洋袁世凱嗎?濃重的疑團籠罩了陳超的心頭。
如果細數龍謙手下大將,魯山差不多是首屈一指。就因為沒有當上協統嗎?如果是真的,那么將肯定在內部引起劇烈的動蕩。部隊剛剛完成整編,而龍謙此刻又不在部隊,這個嚴重的事件會帶來何種后果,真讓人感到揪心。
魯山的妻兒就在沂州。獲知消息的陳超立即打探了李文秀的情況,結果是李文秀及魯山尚未周歲的兒子一切正常,沒有失蹤,也沒有任何的異常,依舊安穩地過著他們的日子。
這又是怎么回事?魯山帶著一部分軍官叛逃——其他人是誰?沒有人能告訴陳超消息的情況。
第五鎮整編的結果陳超已經獲悉了。是司令部參謀處留守人員奉命通報的。當時他便驚訝于魯山與王明遠的對調,感覺到這個結果有些意外。王明遠也是龍謙極為信任重用的將領,但“二一”整編就離開了主力部隊,留在鄭家莊訓練預備役官兵,平時很少見面了,但卻很熟悉——在老家時,陳超與王明遠很熟的。那是個忠厚可靠的青年,至今尚為婚娶。當初妻子尤氏曾有意將小嫻許配給王明遠,但陳嫻卻相中了葉延冰。
帶著震驚和疑惑,第二日陳超便再王之峰等數人的護送下踏上了去往濟南的行程。十一月初三日到了久別的濟南。屈指算來。上一次來省城,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論民智之開蒙,觀念之新潮,濟南自然不能與北京、上海、南京、廣州、天津、武昌等大都市大碼頭比。久居山野的陳超更是耳目蔽塞。他對滿清朝廷的不滿來自科舉失利。更來自放棄科舉幻想后在陳家崖的閉門讀書。如果是先前的讀書是為了應試。那么后來的讀書就是為了靈魂的寧靜了。不記得是哪位先賢說過。古之讀書為己,今之讀書為人。薄有家資的陳超是具備隱居讀書的條件的,在放棄科考后。陳超很是靜下心來讀了些書。王船山顧炎武黃宗羲等先賢的遺著給了他思想的啟迪,讓他開始思考一些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東西。陳超開始關心貧困,樂于扶助鄰里,成為了遠近聞名的賢達士紳。龍謙帶江云化妝偵察鄭家莊一帶地形,第一次結識陳超并做客陳家,在于陳超的長談中就隱約意識到陳超具有難得的民主思想萌芽。
實際上,陳超的民主思想來自那幾位晚明思想家的啟迪。
鄙視自明代以來徹底統治思想界的程朱理學的王船山曾說,“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深得陳超激賞,和黃宗羲對君主制的大膽質疑聯系起來,陳超就比較能夠接受龍謙的思想了。
隨后,陳超經歷了鄉間巨變,寧靜的,一成不變的故鄉成為了響馬盤踞的“根據地”,陳超雖然在龍謙的庇護下未曾損失財產,更沒有人身方面的受辱,但現實是殘酷的,由于的占據,家鄉成了匪窩,遭到了官軍的輪番進剿。
但正是這種動蕩的生活讓陳超認識到了龍謙及他一造的的與眾不同,認識到了龍謙的雄才偉略,從懷疑到合作,再到甘心加入龍謙集團跟著他冒險,陳超經歷了漫長的心路里程。促使陳超走上這條“不歸路”的,是龍謙統率的的所作所為。陳超壓根就沒想到,一支盤踞蒙山為禍地方多年的響馬,竟然有如此嚴明的軍紀,不搶劫百姓,不淫辱婦女,甚至全心全意地造福鄉里。如果這是無惡不作的土匪,那么官府官軍算什么?
陳超目睹著龍謙以鄭家莊為中心的十幾個村莊為根本,招兵練兵,屢次擊敗進犯的官軍,部隊越大越大,越戰越強,接受招安,率軍北上勤王,搖身一變成為官軍,再駐軍魯南兩州,勵精圖治,發展工商,開創了一個陳超瞠目結舌的大好局面,直至被擴編為北洋六鎮之一,成為占據全省的朝廷最具戰斗力的新軍之一。回想其過程,直如做夢一般。
陳超當然知道龍謙不僅不是忠于滿清的孤臣,相反卻是抱著推翻滿清重建國家的“奸雄”。但陳超經歷了占據陳家崖的一段時光后,越來越接受了龍謙的思想和的所作所為,不然他也不會同意視若親生的侄女與龍謙私定終身了。
已是不可忽視的一股勢力,其崛起的勢頭之猛,連身處其間的陳超都有些不敢相信。但魯山事件卻沉重地壓在陳超心頭。私下問過王之峰,他是江云的主要助手,應該早已得到消息了。但王之峰卻說尚未得到確切的消息,此事不能亂傳。如果屬實,龍謙當如何善后?陳超心亂如麻,偏偏王之峰等數人一切如常,有說有笑,渾然未受此事的影響。
是謠言嗎?但與瞿鴻翔的電話已經證實了確實存在傳聞。所謂無風不起浪,難道情報處會不知道如此重要的消息?
魯山的音容一直縈繞在陳超心頭。無論如何。陳超難以相信魯山會叛變。龍謙治軍是有一套的,主要部下的升降也是常態,當初葉延冰因為一次小過被免去了營長之職,調去隨營軍校坐了兩年的冷板凳。也沒有看出葉延冰有什么不滿。“二一”整編,王明遠不是也受到了冷落?還不是兢兢業業地在龍謙指定的崗位上干著指定的差事?而且干的蠻好?便是魯山,當初當副司令卻毫無兵權,也沒有聽到他發牢騷呀?何苦在蒸蒸日上之際自毀前程?
王之峰看出了陳超的心事。晚上住宿時,王之峰對陳超講,陳先生,您身份不同。部隊的事。其實不需要瞞你。有一條請你放心,司令對部隊的掌控不需要擔心,部隊對司令的忠誠也不需要懷疑。即使魯山之事是真的,也無妨大局。等您見了司令。一切都清楚了。
王之峰的勸慰讓陳超心情開朗起來。也是啊。見了龍謙。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陳超到了濟南,有人在城外接了他們,將其接至城內一條頗有江南水鄉風格巷子里的一處院落住下了。陳超不認識接待他們的人。但曉得一定是情報處的暗樁。之前多少聞聽一些情報處的傳聞,尤其是搬至沂州后,好多商業上的消息,以及在外埠開商號都有賴于情報處的情報,他便知道龍謙直管的情報處在許多大城市都有了自己的點。
陳超骨子里不喜歡特務政治一類的東西,《二十四史》中,研讀最勤的是《明史》,私下認為明朝與其說亡于外患和流寇,還不如說亡于閹宦之手,特別是宦官主持的東西廠。有一次跟龍謙提到這個,龍謙卻說,你將情報處比作東廠,實在是高看他們了。但成大事者,重要的條件之一就是耳聰目明,情報處就是我的眼睛,只能加強,不能削弱啊。放心,情報處做不了錦衣衛和東廠,我也不會讓它成為錦衣衛和東廠。
王之峰將陳超安頓在上房,“司令行程有點變化,在京師多待數日,請陳先生先安歇幾日吧,若要逛逛濟南,跟我說,我來安排。”
“濟南變化蠻大喲。之前來過兩次,都有些認不得了。”房間里燒著鐵爐子,很暖和,陳超坐在爐子邊的椅子上,示意王之峰也坐下來,但王之峰依舊站立在那里。
“這倒是。袁世凱還是能辦事的。他主政山東時日雖短,但改擴建省城很是做了些事情的。今日鞍馬勞頓,先生若要游玩,我看明日再說吧。”
“這個不急。若是方便,給我找幾份報紙來看。”
“這個好說,我就去交代。”
很快,他們給陳超送來一大堆書報。午飯后小憩一覺,陳超開始閱讀報紙。
自從在龍謙書房看到一批“大逆不道”的報刊,陳超就曉得世道正在發生著劇烈的變化。魯南經濟飛速發展,但卻沒有公開發行那些反清的書報,陳超認為一定是龍謙的有意為之,現在看來,龍謙這樣做,頗有些深謀遠慮的味道。
送來的書刊中有《大公報》、《清議報》、《國民報》等報紙,日期刊數不全,看來是匆匆找來的,還有一本瑞士人盧梭的《民約論》,起初陳超對外國人的書不感興趣,但很快就將他迷住了。盧梭在書里說,自然狀態下的人,都應該享受自由和平等,國家的主權屬于人民,人民有權推翻破壞社會契約、蹂躪人權、違反自然的政體。
臣民可以做國家的主人?無論貴賤,人與人都平等?如果社會不公還可名正言順地造反?如果沒有之前跟龍謙的無數次長談,初次看到這樣的書,陳超的感覺一定是遭遇五雷轟頂!現在就不同了,陳超可以心平氣和地讀完這本小冊子,并且掩卷沉思其內容的合理性。
這有賴于兩年來與各國商人的交流。從他們的口中,陳超知悉了英、美、德等國的現行政體,相信了沒有皇帝的國家存在并且別開生面。其中英國的君主立憲政體尤得陳超激賞,認為比美國更為優越。所以,他格外關注流亡日本的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文章,可惜《清議報》只有寥寥幾份,更沒有看到如《少年中國說》一樣激情澎湃的文章。
如果滿清也實行君主立憲,就像日本和英國一樣,可否走得通?在陳超的認識里,有清一代的帝王都不是昏君,包括被架空并軟禁的今上光緒。他們勤政,博學,絕沒有像萬歷皇帝一樣數十年不上朝的昏聵之舉。近代遭遇種種外患,既有洋人的問題,也有朝廷自身的問題。而朝廷自身的問題,正是出現牝雞司晨,慈禧把持朝政數十年,事情都壞在了這個女人手里了。
一直到王之峰請陳超用晚飯,才打斷了陳超的沉思。晚飯時,陳超問王之峰有沒有龍謙的準確行程,王之峰說之所以改變行程,是因為朝廷臨時召見司令,具體何時回來,尚未得到消息,“濟南名勝甚多,大明湖,千佛山都是勝景,先生如有興致,明日我便陪先生逛逛如何?”
“那也可以。”陳超答應下來。
次日,王之峰找了一輛四輪馬車,一看就是華源的產品,帶著陳超在幾處著名的風景區轉了一天,路過巡撫衙門時,陳超曾有拜會周馥的念頭,但隨即打消了,或許龍謙召他來濟南,并不想讓周馥知曉呢。想到這一點,陳超意識到龍謙已然形成了獨立的勢力,這股勢力當然是以為核心的軍事集團,但可以感覺到龍謙正在朝其他方面延伸,比如實業方面。據說龍謙任命了一個姓方的高級參議,頗受重用,也可視為龍謙有意識地加強了文官集團的建設了。
在大明湖沿著湖岸緩慢行走,湖中夏日間茂盛的荷花已然調零,冬天里游人寥寥,整個湖區蒙上了一層灰色,連天空也是灰色的,比起魯南清冷但明朗的天空來,讓人感到壓抑的很。
“這個季節真不是游覽的時節,春夏之際來這里,風光很不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濟南之勝,半在于此湖啊。”
“先生是雅人,俺們這些武夫是不懂的。”王之峰笑道。
“我倒覺得你學問不錯呢。”
陳超在曲水亭街的住所等了四天,龍謙終于回來了。陪同他回來的是寧時俊。
“勞先生久等了。”一身便裝,戴了頂淺灰色氈帽的龍謙對迎出來的陳超拱手致意。
“我不過是歇息而已,比在沂州輕松了不知多少。你總算回來了。”陳超凝視龍謙,幾個月不見,清減了許多,而且,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倦。
“今兒好冷。咱們屋里談吧。”龍謙與陳超回到了屋里,但寧時俊卻沒有跟進來,留在院子里跟王之峰幾個人交代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