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過濟南的張謇和第330章士釗都對濟南的市容市貌印象深刻。張謇是感嘆濟南城的變化之大,章士釗則發現了內陸城市也有一個如此干凈整潔的地方。
他們對住所和晚餐也十分的滿意。全部的客人都被安排在了華源實業的招待所里。接風晚宴也是在這里進行的。
一座造型優美的四層洋灰大樓被稱為招待所,確實有些冤枉了。見慣了西式的樓房,對于這棟頂層有著中式的飛檐斗拱造型,外墻卻涂了淡黃色的油漆的大樓,章士釗是十分的欣賞。外形尚在其次,關鍵是房間的結構和內飾讓他大開眼界,除掉張謇、陸潤庠等四個“德高望重”的家伙住在據說最為高級僅供上官視察之用的大房間,其余人的房間都是一樣的: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一模一樣的房間,門是漆成深紅色的木門,上面貼了一張裁成豎條的紅紙,上面用毛筆寫著每位客人的名字,倒不虞走錯屋子了。推開屋門,一間不大的屋子,四白落地,地板鋪了漆成淺白色的木板。入門的地方有一個暗藏的衣柜,可以將行李安放其間;屋子的中央是一張鋪著雪白床單的大床,睡兩個人足足有余;一張擺放著電氣臺燈的西式寫字臺,臺面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靠窗的地方擺了兩張西式安樂椅,兩把椅子的中間,是一個圓形的漆成深紅色的小茶幾,幾面上放著一個圓形的玻璃制的煙灰缸、香煙和火柴各一盒,以及一盤洗過的葡萄;背后大理石砌就的窗臺上擺了一盆正在怒放的鮮花,花叫什么名字,章士釗卻講不上來。別說,就是這盆鮮花,讓干凈整潔的有些呆板的房間立刻生動起來。最令章士釗驚異的是在每個房間里竟然隔出了獨立的洗澡間。不是傳統的木桶澡盆。而是西式淋浴!不僅如此,淋浴間還安裝了抽水馬桶,這下方便了。連解手也不需要出門了。
“僅觀此‘招待所’,便可窺知華源實業實力之一二……”坐在安樂椅上。章士釗拿起擺放的香煙端詳一陣,撕開封頭,抽出一支用火柴點著了,“有點意思。想不到土哄哄的濟南城出了個洋氣十足的華源,據說其中有不少洋人供職其中……嗯,洋人是最會享受的,難怪華源將招待所修的如此奢華……嗯。味道不錯……”章士釗噴出一口煙,再次拿起煙盒端詳起來。
敲門聲響起,“哎呀章先生,我又出笑話了。那里面的抽水馬桶我不會用……”不等章士釗回應。孔繁瑜一頭汗地跑進來,打斷了正品嘗濟南卷煙廠產品滋味的章士釗。
章士釗的隔壁正好住著那位給蘇浙商團“丟了臉”的孔先生。
“你呀,”章士釗用手指指著老孔點了幾下,來到孔繁瑜的房間為他“排憂解難”。
“原來是這樣!奇怪了,水是怎么來的?”孔繁瑜恍然大悟。“你不要笑我,我真沒有見過這東西!洋人的玩意兒就是精巧……”
“孔兄真沒有用過?”章士釗有些奇怪。他印象中的江浙人都軟塌塌的,極愛享受,不比自己的家鄉湖南,最為吃苦堅韌。這位因亂扔紙屑而被處罰的仁兄既然開著一家廠子。想必是用度奢華的,卻沒想到老兄竟然是第330章士釗指著老孔大笑,“你呀,若是排斥奇技淫巧的東西,何必千里迢迢來這里參加什么招商會?”說完,章士釗立刻離開了孔繁瑜的房間。
骨子里是文人而不是政治家的章士釗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有一種寫文章的沖動,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自己喉嚨里想喊出來。坐在書案前擺弄了一陣筆墨紙硯,總算理清了思路。于是鋪開紙張,開始書寫。
他在上海呆了一年多,對于上海林立的租界有著極為復雜的感情。一方面痛恨洋人借戰勝之機掠奪國土,建立國中之國。另一方面又感嘆洋人的治理之能。無論是法租界還是英美合并的公共租界,最大的特點就是非常有秩序,且不說其法律的嚴謹開明,最明顯的表現是街道整潔干凈。一出租界,立馬就是亂哄哄臟兮兮的情景。難道中國人真的如洋人所說的天生喜歡臟亂差?章士釗根本不信。這回到了濟南,無論是火車站前的管理,還是他走馬觀花所見的市容,抑或著有著中華外觀西洋內飾的華源集團招待所,無不具備上海洋場的優點。這可沒有洋人的影子,全是國人所為。足以證明中國人并非喜歡臟亂差,并且有足夠的能力治理好我們的城市。
濟南可是滿清治下,不是洋人管理的地方。這樣寫是不是為滿清張目?章士釗寫了兩頁紙,停下筆來,皺眉思考著這個問題。濟南官府與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嗎?他寫不下去了。
跟章士釗有大致相同感覺的還有張謇。此刻,他正對來他屋子聊天的陸閏庠說,“觀此驛館,足見華源實業之偉大。我早就說過,實業不能只盯著孔方兄,要著眼于社會的改造……原先自認大生紗廠做到不錯,看來天外有天!咱們這一遭算是走對了。”
陸閏庠手里拿著一份《招商會議程》,本來想與張謇聊一聊生意上的事,但張謇的目光卻在生意之外。
張謇在南通的一系列做法——修學校、建養老院,大辦社會公益,得到了極大的好評。但陸閏庠并不贊成。辦實業就是掙錢,你不是官府,何必操心官府的事?那樣做是會得到官府的支持,但樣樣都需要前,你的大生紗廠有多少利潤可以支持?
“季直兄,人家這份《議程》編的好!真是方便實用!哪天去哪里、干什么一目了然,連誰住在幾層哪一號房都一清二楚!以小觀大,華源真是可畏!”
“那是自然……”張謇正要說一番宏論,外面有人喊陸閏庠的號,陸閏庠立即跳起來,“是純儒來了!純儒!純儒!我在這里!”
來的是許文夫。
陸閏庠顧不上與老友寒暄。先將張謇與許文夫紹介一番。許文夫對張謇這位南通才子是久仰了,稱贊張謇是江蘇士子的驕傲,容乃公張謇很是受用。
“季直先生。明日去參觀商品博覽,地點就在鄙校。可否抽空為師生們做一演講?鄙校的師生對于季直先生可是久仰了。”許文夫乘機邀請。
“張某乃一商賈。豈敢班門弄斧?”張謇紅光滿面。
“季直先生自謙了!誰不知道季直先生是恩科狀元?要說從商,也是真正的儒商!聞聽季直先生在家鄉大興福利,立志改造社會,許某不勝仰慕!這次招商會要開十余天,時間有的是。許某已答應鄙校師生,要請季直先生為他們講一講。鄙校師生對于朝廷新政頗為關切,對于季直先生提倡的君主立憲更是關心。不瞞季直先生,許某久在西洋,對于實行君主立憲是十分贊成的!季直先生可不能不給許某這個面子!”許文夫并不在意剛認識,立即對張謇發出了邀請。
鼓吹君主立憲是張謇樂于做的。遇到一個同道中人,張謇立即來了興致,“既然如此,張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呵呵。”
“多謝季直先生了。”許文夫深深一揖。
“純儒兄,你也不問問令公子的情況。甫一見面,就大談什么新政立憲,看來純儒兄也對政治感起興趣了。”陸閏庠笑道。
“犬子在陸兄手下做事,又有何擔心的?哈哈。內子聽說陸兄親來濟南,還想設家宴請陸兄一回。我看這頓飯是少不了的。不若就定在后天晚上如何?季直先生是一定要賞光的。我知道明晚白藩臺要宴請蘇浙遠道而來的貴客。說不定楊撫臺和龍軍門也要出席,許某只好推一推放在后天了。哈哈。”
“是嗎?楊大人和龍提督都要出席嗎?”張謇來了興趣,“聞說山東實業的崛起多因龍謙提督之功,可是真的?”
“這倒不假,”不由得想起了女兒許思,許文夫不禁心生怨憤,但他是君子,不忍廢龍謙之功,“此人雖在軍旅,對于實業一途,確有過人之道。”
“唔,令愛可曾找到婆家了?這頓喜酒,你可不能少了我的。”陸閏庠想起了許文夫那個聰明美麗的女兒。
“小思尚未出閨……到時候自然會請陸兄來喝杯喜酒……”許文夫的神色黯淡下來。
次日早上,陸閏庠提及的許思正與同學們在展覽廳做最后的準備。
在濟南找一間數千平米的大廳做招商會的主展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方聲遠和周學熙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地方合適,那就是山東大學堂業已落成的大禮堂。
對于舉辦招商會,許文夫本就極為贊成。于是,將禮堂布置為展廳就成為學堂之事了。師生們被動員起來,按照華源實業的要求,在華源技術研究院工程師的指導下,用三天的時間,將空蕩蕩的禮堂改成了迷宮般的展廳。
現在,大禮堂里用木板隔成十幾個大小不等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擺放了不同種類的商品實物,大到制作精美的馬車,小到女子閨房所用的圓鏡,林林總總不下百種。從前天起,展品便被陸續送來,相關的展示牌和商品介紹都放在了應該的位置并且經過了反復核對。燈光也最后做了檢查,當昨晚將全部的燈光打開,參與其事的師生們有一種身處夢境般的感覺。
“想不到咱山東有如此神奇的物產……”這是師生們共同的感受。
現在,許思再次站在了展廳里,沿著展臺緩慢地走著。自信函事件后,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
壓力來自于父親,也來自于母親。父親對于她的盤問讓她感受到了他的疑心和擔憂,母親事后與她的長談則讓她意識到她確實有些出格了。即使在風氣漸開的當今,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子和一位已經娶妻的男子間的通信還是很嚴重的事情。
在母親點透了其中的危險時,她才感到了危險。
他沒有再回信,而她也沒有再去信。讓她松了口氣的同時,她又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寂寞。
她還是忍不住關注著那個人。父親案頭的《第五鎮通訊》上常有他的消息:他去視察部隊了,他去武備學堂授課了。他去某地的巡防營檢閱演習了,他與德國駐軍指揮官在萊州會商了……父親說的沒錯,他是一個辦大事的人。忙碌異常,哪里會顧及一個小女子?
想到他可能早已忘記了自己。許思心頭莫名其妙地心痛。這種感覺,她從未有過。母親說,很快,蘇州老家會有一個人來相親,她頓時生了氣,你們不要讓他來,不要管我的事。他來了。我也不會見。
難道自己的終身就必須讓父親來做主?
與父母鬧著別扭,許思還是參加了招商會的籌備。父親并未阻止。她被編在了資料組,負責招貼畫的繪制,有介紹產品的。也有表示對客商的歡迎的。學堂充分考慮了她的特長。現在,貼在展廳的二十幾張手繪的招貼畫里有六張出自她的手。
“水墨畫里,又憶江南……”心頭飄過那首委婉的旋律,許思聽到了場外的鑼鼓響起,說明蘇浙的客人已經到場了。在展廳的外面。布置了一個歡迎會場,據說今日會有不少的高官來,他會不會來?如果見了面,自己該不該與他打招呼?他真的忘記了曾與他通了數封書信的女孩子嗎?
今日她依舊是一身男裝。
她忍住出去觀看的,留在了空蕩蕩的展廳里。同學們都跑出去觀看了。她沒去。直到小半個時辰后震耳鞭炮聲響起,幾位身穿官服的官員打頭涌進展廳,許思才前行幾步,朝人群望去,卻沒有發現身穿軍裝的人。
張謇在山東布政使白瑞庭、濟南知府丁謂濟及華源、中興主事人的陪同下進入了燈光明亮的展廳,立即被琳瑯滿目的商品所吸引。
“喔,真是令張某大開眼界呀……”迎面是華源車輛廠的產品,四輪、兩輪的各式馬車總計八輛樣品就擺在面前。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華源紡織廠的產品,但造型各異的馬車還是吸引了他。
“鄉下目前還不適用。但城市確實是交通的利器。除掉膠皮輪胎,其余的零件都是華源自制了。輪胎方面,已經向美國買得了相關的技術,在今年年底,華源的第一個橡膠制品廠就在青州建立了。”周學熙介紹道。
“真是不錯。我看不次于外國的產品。”張謇連連點頭。
“事實上這些東西已經銷往江浙了,或許季直先生已經用過也未可知。”方聲遠微笑道,“季直先生,您認為若是我們合資在上海或者南京建一家總成廠,把零件運至彼處完成總裝如何?畢竟整車運輸過于費事了。”
“啊,好主意。”張謇注意到了車子上掛著的價目牌,“我認為不算貴,比進口的便宜三成還多。江浙的士紳們黨會趨之若鶩吧。”他心里一動,注意到了方聲遠的提議,這是個掙錢的買賣,坐馬車可比坐轎子舒坦,“如果我在南通買地建廠,買你們的零件來組裝,可以嗎?”
“當然可以。”方聲遠看了眼周學熙,“求之不得呢。這樣是兩利吧?哈哈。”
“緝之兄,那咱們下來好好談談?”
“正有此意。”周學熙微笑道,“季直兄這邊走,這兒是中興制藥的展臺。”
“喔,想不到華源集團竟然可以生產如此多的西藥了!”看著一排排擺放在玻璃柜臺前的西藥,張謇很是驚訝。
“這卻是中興集團的產品。”周學熙笑著解釋,“西藥比起中藥,自有其神奇之處,現在至少在華源、中興的職員中,對西藥不排斥了。”
“不簡單,真是不簡單。”
展臺一路看過去,張謇越來越震驚于山東產品線之豐富了。
在另一邊,陸閏庠驚訝于山東實業所產的各種家具。
“張大人,”陸閏庠對張蓮芬說,“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家具竟然可以做成這樣!”
習慣了多少年不變,無論是衣柜、床鋪、桌椅,甚至閨房內的梳妝臺。皆有程式。但眼前擺放的顏色鮮艷、式樣新奇的幾十件家具卻顛覆了他的認知。好幾件家具還是在看了介紹后才知道用途的。
“陸先生昨晚住在華源招待所,感覺如何?那些家具,都是我們生產的。”其實。家具廠隸屬華源集團,但在江浙客商面前。張蓮芬認為華源、中興本屬一家。
“不錯,不錯。想不到家具竟然可以漆成這種顏色。”陸閏庠指著一件上下兩層的床鋪說。
那是件粉紅色的兒童床,是家具廠的新品,尚未推向市場,“這是給孩子們做的,又漂亮,又省地方。是不是?”
“不錯,不錯!若是方便,真想帶一件回去。”陸閏庠想到自己的兩個孫兒在這張床鋪上休憩的情景,心癢起來。
“哈哈。完全可以。這種家具是可以拆裝的,運回去再組裝,至為方便。”
“好,便拜托張大人了。”陸閏庠點頭道。
“噗”地一聲響,隨即冒出一股白煙。章士釗明白那是照相機的閃光,有些鄙夷地看了眼受驚的孔繁瑜,心里暗罵一句土包子。而孔繁瑜則癡迷地流連于華源紡織的展臺不肯離去,紗布的價目表讓他吃驚,因為這個價格足足低了他一成有余。
“喔。這位先生,”孔繁瑜忍不住去問站在柜臺前充作解說員的華源職員,他們都穿同樣的服裝,很好辨認。
“先生有何疑問?”
“這個價格可以給我嗎?”孔繁瑜有些懷疑價目的真實性了。
“哦,當然。這是零售價。若是批發,要比這個低。”
“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你們的棉花價格低嗎?”
職員注意到了周總裁陪著的張謇就站在不遠處,“不,皮棉很多采購自江南,山東的產量還低。”
“緝之,”張謇也注意到了,“貴公司給工人的工資開多少?”他因有著深厚的官場背景,光是在南通就圈下了十萬畝良田,專門建了棉花種植基地,不相信自己的成本會比華源低。
“這個比較復雜。”周學熙沉吟道,“就我看來,華源和中興兩公司對于薪水這一塊不低了,初進工廠者,不少于三塊銀洋,公司還管飯并提供住宿,若是最高級的工程師和技工,都快趕上我這個總裁的薪水了。哈哈。”周學熙開心地笑著,他明白華源和中興成本的秘密,管理出成本,效率出成本,質量出成本已經不是空言,自己辦實業也不是三五年了,只有在華源,才初窺管理之秘密,但這卻是華源縱橫商界的至寶,絕不會輕易泄露于人。
張謇搖搖頭,心里根本不信。他的大生紗廠也算國內著名了,最近由于主業外的開支日多,還準備降薪呢,“喔,貴公司的成衣真是新潮呢,這些衣服,怕是只有給洋人穿吧?啊啊,緝之兄用真人試衣,真是別開生面呀。”張謇避開了剛才的話題,目光落在成衣展臺上,那里站了十幾個“模特”,當然都是年輕的男子,身上穿著彼此不同的衣衫,除掉兩個傳統的長衫外,其余的都是洋裝。
“哪里,季直先生沒有見我公司職員的穿著嗎?衣服無所謂洋裝漢裝抑或旗裝,誰穿算誰的。像這件,”周學熙指著一個身材挺拔的“模特”,“這身衣服就脫胎于第五鎮的軍裝,略做改動而已。鄙以為,公司文職,包括學堂的教師,官府的文吏,都非常適合。它完全是我們自己的發明,洋人可沒有這樣的衣服。”
“官府的吏員怕是不能穿,畢竟有朝廷的臉面。但是公司的職員穿了,確實很精神。就是……”說話的是白瑞庭,他將后半截話咽了回去,越來越發現,腦后拖一根豬尾巴一樣的辮子實在是難看之極,難怪龍謙手下的官兵全部剪掉了辮子!這點已經引起了楊撫臺的注意,會不會引起朝廷的干涉?剪辯易服可不是小事,那些在海外鬧的很兇的革命黨不就在叫嚷著剪辯易服,恢復我煌煌漢裝嗎?
許思看到父親陪著一群人走過來,其中有她認識的陸閏庠,趕緊躲開了。若是陸閏庠認出自己,自己真就不能再在學堂念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