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王明遠和寧時俊在,未經通報便通過了崗哨進入了大院,院子里到處是腳步匆匆的軍人,路過時向寧時俊和王明遠敬禮,卻沒有人理會身穿全套官服的徐世昌一行。這惹起了胡瀾的憤怒,瞪著小眼睛對王明遠說,“龍統制忒也托大了吧?徐大人可是圣使!他不來也就罷了,瞧瞧你們這些兵卒,眼里還有沒有朝廷?有沒有兵部堂官?”
未及王明遠開口,徐世昌道,“兵卒只領將軍之命,不聞朝廷之旨,沒有聽過嗎?龍提督治軍嚴整,有古名將風。令人欽佩哪。”徐世昌瞧著院子里的軍人們,倒是一副準備開拔的跡象,這沖淡了龍謙怠慢帶來的不快。
“大人,提督所居在后院。我看是不是這樣,請諸位大人先到司令部會客室歇息,我去通報提督大人。”寧時俊對徐世昌和楊士驤說。
“不用了,既然龍提督病了,我當去探視。爾等稍候,蓮府,咱倆過去吧。”
“也好。朝廷的旨意已經大致知曉了。我便陪徐大人過去。”楊士驤看著寧、王二人,“二位將軍留一人招呼好欽差吧。”
“明遠你陪徐大人過去吧。各位,請隨我來。”寧時俊對王明遠丟過去個顏色。
“龍謙恭祝圣躬安康……”被歐陽中扶著,身穿便衣的龍謙還是跪了下去。
“圣躬安。啊呀,龍提督快起,若是太后知曉你病成這樣,定然著急了。”徐世昌作勢去扶龍謙。
看上去龍謙倒像是真病著,臉色蠟黃,額頭虛汗直冒。徐世昌心頭的疑惑頓去。他卻不知道,龍謙的病容是一小時前吞下了一小撮子彈的發射藥帶來的后果,這個竅門,只有龍謙知道。
待龍謙坐好,徐世昌、楊士驤也落了座,王明遠卻站立在龍謙身后。
寒暄了數句,龍謙率先轉入正題。
“徐大人,您親來濟南,除了催促下官統兵南下,太后還有別的交代?”龍謙用一塊毛巾擦了擦額頭的虛汗,輕聲問道。
“倒沒有別的特別的旨意。臨行前,太后及皇上叮囑,千萬要火速進兵,勿使賊寇坐大……”徐世昌一面回答,一面打量著屋里的陳設。
“勞太后費心了。下官這病來的真不是時候。徐大人,下官曾去電兵部,卻一直未接到回復,下官所提數條,朝廷可曾答應?”
楊士驤心里暗罵,這種話也能直接說出來!若是在過去,簡直就是掉腦袋的大罪啊,免職算是輕的了。看來朝廷的威信真是掃地了。倒不知若是袁慰庭換做龍謙的境地,會如何對抗朝廷,也如這般硬來嗎?
“龍提督,”徐世昌沉下臉,“咱們做臣子的,可不能要挾朝廷啊,那和起事的亂臣賊子有何區別?”
龍謙冷冷地頂了回去,“龍謙請示三條,實乃第五鎮出兵之必備條件!為何在徐大人眼里便成了要挾朝廷?第五鎮乃山東子弟兵,家眷老小均在山東,為了不使他們有后顧之憂……”說著龍謙劇烈地咳嗽起來,立在他身后的王明遠急忙去給他捶背。
“為了不使他們有后顧之憂,朝廷承諾保留龍謙提督之職,不派兵進駐山東,有何過分之處?大軍開拔,所致千里之外,所費銀兩巨萬,那一支軍隊不考慮銀錢問題?難道要第五鎮沿途打劫做賊嗎?自第五鎮成立,朝廷只負責軍餉,尚不能足月發放,所有器械軍服,全部是自籌于山東,難道北洋其他五鎮也是這樣嗎?現在調第五鎮南下,提一點銀錢方面的要求,有何不可?徐大人,如果你認為龍某是借機要挾,大可免了龍某的統制之職,另選賢能好了。”緩了半晌,龍謙一口氣講了自己的不滿。
要是可以順利免掉你的統制之職,朝廷早就動手了,何以派我來山東?徐世昌腹內大罵不止,但現在不是與龍謙計較之時,老佛爺甚為回護此人,而第五鎮乃此人一造的事實擺在那里,除非朝廷動用北洋全部兵力逼迫,萬萬不能輕易奪其軍權。
“龍提督誤會徐某了。”徐世昌干咳一聲,“朝廷當然考慮到第五鎮將士的難處,太后圣明,對龍提督所提條件有了明確的指示,第一,山東提督的職務給你留著,不動。第二,第五鎮南征期間,朝廷不派任何的兵馬進駐山東,除非山東發生了朝廷所不能容忍的情況。第三,軍機處奉旨已飭令戶部,撥款50萬兩,作為第五鎮此次南征的軍費。現在龍提督滿意了吧?”
“其他也就罷了。龍謙對太后的回護之情感激不盡。只是這軍費,50萬兩夠什么?打發叫花子嗎?非是下官不體諒朝廷的難處,光是向華源實業訂購的武器彈藥就不止這個數啊,這是去打仗,不是游玩。便是動用上萬人游玩,50萬兩銀子也不夠吧?何況朝廷一直欠著第五鎮的軍餉,歐陽,我忘記了,一共是多少來著?”龍謙不顧徐世昌越來越黑的臉色,扭頭去看自己的副官。
“啟稟大人,一共欠餉65萬7千兩銀子。”歐陽中隨口回答。
“這便是了。便是明遠,也向我叫苦連天。我已下令第九協集結了,但索餉的官兵堵住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跑到濟南跟我哭喊。徐大人,都是朝廷兵馬,奈何不能一視同仁?武器裝備自籌也就罷了,軍餉事關軍心的穩定,自古便道皇帝不差餓兵,總得讓士兵們順過這口氣吧?”
來之前徐世昌便與兵部、戶部等核實,所欠第五鎮軍餉的數字是準確的,也知道龍謙定會乘機討要。商定由山東藩臺代為支付,將來在上繳朝廷的稅銀里扣除便是,“這個軍機處已有定議。楊大人,所欠軍餉便由山東藩臺墊支好了,年前解送稅銀扣還便是。”
因為之前龍謙曾推心置腹地與自己交談,承諾將從朝廷討來的開拔費的大部分——姑且算是六成吧,留在山東。楊士驤倒是希望龍謙多向朝廷要些銀子。如今山東花錢的地方是越來越多了,雖然因為實業的興起,工商稅翻倍地增長,但各項事業的上馬,到處都需要錢。甚至在接到兵部的電文前,龍謙還與自己討論組建證券公司,謀劃著將中興實業上市呢。為此,楊士驤專門派了人去上海學習證券交易所的有關知識,據說那可是個圈錢的好法子。
楊士驤從建設中嘗到了極大的快樂和滿足,那種滋味在來山東之前極少體會。現在山東父老對自己可是交口稱贊,吏部每年對自己的考績都是卓異,“這樣也可以吧。但是,徐大人還要給本官留個字據才好。”
這句話一出,徐世昌心里一涼,袁慰庭判斷不錯,這個楊蓮府真的叛變北洋了!
“字據?難道楊大人還信不過本官嗎?”
“也罷,楊某遵命便是。”楊士驤當然看出徐世昌的不滿,但他不在意。之前,弟弟楊士琦曾來信責備他的一些做法,但楊士驤反而覺得,與袁世凱集團的疏遠不一定是壞事,尤其是對楊家更是如此。龍謙曾說過一句意有所指且意味深長的話:雞蛋最好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袁世凱的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有關鐵良攻訐袁世凱的消息他聽到不少,一部分就是龍謙給他的,估計是奕劻那個老家伙給龍謙透露的。有計劃地疏遠袁氏集團,未必是個壞選擇。
“欠餉之事已了,龍提督還有何要求?”徐世昌再問。
“徐大人,朝廷只給50萬的開拔費不行,太少了,恕難從命。徐大人,您是知兵的,養兵可不是只發餉就行。這衣食住行,槍支彈藥,哪樣不是錢?萬余兵馬千里南下,所費何止百萬?”
徐世昌揚手制止了龍謙,“龍統制,你說50萬不夠,要多少?”
“至少500萬!”龍謙伸出手掌,在徐世昌面前晃了一晃。
“這簡直是在敲朝廷的竹杠了!”徐世昌勃然作色,“龍謙,你這樣做,對得起太后對你的信任嗎?北洋一個鎮,月費銀錢不足20萬兩,你竟然要500萬!”
“徐大人,你說的20萬兩可曾包括武器裝備的費用?可曾包括官兵實彈訓練的費用?若是第五鎮駐扎山東不動,什么也不做,連20萬也用不了!但這是去打仗!要不要買彈藥?我剛才說了,徐大人是知兵之人,難道大軍遠出,耗費能按在家計算?要不要雇民夫車輛?再說了,官兵與匪寇交戰,死傷在所難免,要不要撫恤安頓?徐大人,此番第五鎮出征,朝廷判斷需要幾個月?徐大人,凡事講一個‘公平’,不平則鳴,萬物皆然。朝廷既然用第五鎮平叛,那就是認為第五鎮是朝廷武力,可自第五鎮組建,何曾與北洋其余鎮臺一視同仁?朝廷若是認為龍謙不體諒財政之艱難,大可取消成命,改派其他鎮臺南征好了。或許連50萬都用不了!”
“你!圣命已下,豈可朝令夕改?第五鎮出兵也得出,不出兵也得出!”徐世昌大怒。
“徐大人又何必生氣?那好。既然如此,龍謙就強令所部出兵好了。不過,因軍費不足擄掠地方之事恐怕是難免了。卑職這就給太后上折子說明,一切耗費,皆要沿途承擔。為了證明龍謙所部不是虛報軍費,徐大人不是帶了隨從嗎?就讓他們跟隨第五鎮南下做監軍好了。”
話說到這兒,楊士驤不能再不吭氣了,“退思冷靜!要不這樣,省里再籌措100萬兩充作軍用。不過,將來也要朝廷沖抵這筆軍費。”
不等徐世昌表態,龍謙立即頂了回去,“100萬不夠!至少再籌200萬!這是建立在三個月平叛的基礎上,若是時間拖的久了,費用還需增加。”
徐世昌離京時是帶了100萬銀子的,開口50萬也是為了討價還價,但沒想到龍謙如此難纏,改派其他部隊是不行的,免掉龍謙又不可能,萬一激起軍變自己定會跟著倒霉,朝廷深憂湘贛亂局,務必將第五鎮派出是他必須完成的使命,別說是出了其他的亂子,便是這邊耽擱久了,他也負不起責任。他扭轉臉裝作欣賞墻上的字畫,使勁克制了自己的怒氣,“這樣吧,就依你索要,我帶了100萬,其余的,由山東方面負責補充。朝廷那邊,我如實奏明好了。”
“那好。下官也是為了地方的安寧和所部的生計嘛。楊公,有這100萬在手,我先出兵吧。缺多少,我再聯系您。”
總算議定了出兵的條件,徐世昌平復了一陣心情,“既然如此,龍統制何時出兵?”
“明天!前鋒第九協明rì即可啟程。”
這還像話,徐世昌平靜了許多。龍謙對歐陽中說,“地圖。”
歐陽中立即從柜子里拿出一幅地圖掛在了墻上。
“徐大人,您一定了解湘贛最新局勢,還望分說究竟。”
這是合理的要求,也是積極的態度,徐世昌拋開不快,起身凝視著墻壁上那幅掛圖,那是一張全國地圖,標明了主要的州縣。
“反寇仍集中在瀏陽、萍鄉及醴陵這個三角區域內,但其主要力量似已進入江西了,確切的消息,上栗鎮已被占領。最新的電報說,大約一股匪寇正在向萍鄉蠢動……”徐世昌指點著地圖說。
“官軍的部署呢?”
“江西巡撫吳重喜及湖南巡撫岑chūn蓂已經調集本省巡防營進剿,但隊伍行動緩慢,兵部奉旨已經斥責兩省了。參加彰德秋cāo的湖北新軍業已返回武昌,張彪統率第八鎮部分兵力正向長沙開進,因為反寇喊出了打下長沙的口號,長沙局勢不穩,又不容有失。兵部要求貴部直插江西,從東面攔截叛匪。相比湖南,江西的兵力更為孱弱,萍鄉一帶的礦工受亂匪鼓動,已有不穩跡象,軍情如火,還望龍統制從速進兵。”
楊士驤心里冷笑,山東距江西千里之遙,火速進兵也要一個月之后才能抵達戰場。若是叛匪勢大,哪里等得及山東兵?看來不過是借口而已。龍謙此番又是這個態度,前程堪憂啊。這倒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若是能就此將巡防軍抓在手里……
“明白了。請徐大人放心。第五鎮定不負朝廷厚望。”龍謙表態道。
出兵之事就此議定。徐世昌離開,他要跟他的隨從們商議其他事務。龍謙急招留守山東的主要骨干們開了一個秘密會議,他又變更了主意,決定將方聲遠留下了,之前,他是計劃帶上方聲遠出征的。
參加會議的有方聲遠、陳超、寧時俊、葉延冰、宋晉國、江云及吳念七人。
“你們七人組成山東軍政委員會,以方聲遠為主任,寧時俊、陳超為副主任,其余為委員,統籌處置山東軍政事務。”龍謙看著七人,“政務以方先生為主,軍事以時俊為首。涉及重大的軍政要務,需要委員會半數以上同意方可實施。對官府的正常政務不做干涉,但軍隊務必牢牢抓在手里,絕不容他人染指。其余如華源、中興的業務要牢牢抓在手里,周學熙、張蓮芬都是可以倚重的,最近徐建寅病得厲害,我要抽出時間看看他。包括白瑞峰、吳永在內的一批官員是傾向我們的,不要輕易懷疑、排擠他們。要知道,在這前所未有的大變局面前,所有人都面臨著重新站隊,我們的事業越興旺,他們就越和朝廷離心離德。便是楊士驤,這次在應對欽差上態度還是偏向我們的,所以,要團結拉攏好這批人。這件事,方先生要格外cāo心些。對于官員,一定要搞五湖四海,不要畫地為牢。越之先生,鄉村自治的工作不得中斷,繼續穩步推行。另外,財務方面你要統籌考慮,晉國,有關大額費用支付,一定要方、陳兩位簽字認可。明白嗎?”
“明白了。請司令放心。”宋晉國肅穆作答。
“此番南征,我主力有可能數年內難以回返山東,所以,你們肩負鞏固發展山東根據地的重任,萬勿懈怠!萬勿讓我退無所據!”
“請大帥放心,我等一定不負大帥重托。”方聲遠心情激蕩,顫聲說道。
“時俊,延冰,不要管官府的臉色,放手擴充發展軍隊,好好練兵,要將山東留守部隊打造成兵力戰力不次于主力的精兵。軍事上的事就拜托二位了。萬一發生不測,要沉著應對,采用各個擊破的戰略,集中主力打殲滅戰,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萬萬不可分兵抵御。只要打掉他一兩路,局面就會發生有利于你們的變化。另外,萬一戰端開啟,只要你們堅持一個月,主力定然返回山東。”
“請司令放心,我們一定替司令守好老家,等司令回來。”寧時俊、葉延冰同聲作答。
“江云,情報及反間工作就交給你了,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必要時可以斷然處置,我走后與我在大不相同,各方勢力定會蠢蠢而動,圖謀染指山東。特別是北洋及同盟會,你千萬要小心了。重大事務請示委員會辦,一般的事務當機立斷,不要拖泥帶水,讓小變釀成大禍。”
“遵命。”江云一如既往地簡潔干脆,惜字如金。
“各位,天下會就此板蕩不安了。我們要抓住一切時機,乘勢而上,齊心協力奠定我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