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良進宮的時候,在慈禧寢宮召開的軍機會議已經進行了好一陣了。鐵良被傳進后,照例給慈禧叩安,抬頭時一眼看到慈禧那張已經蒼老的難以遮掩的顏面上寫滿了憤怒,心里暗叫不妙。
果然,慈禧尖利的聲音發出來了,“鐵良,誰允許你的人去山東挑事的?咹?這個孟恩遠,為何如此蠢笨放肆?”慈禧咆哮道,“廣東為心腹之患,革命黨未平,爾何以擅動山東,亂我后路?你真是太令本宮失望了!若不是楊士驤處置的好,你要將山東變為第二個廣東嗎?”
究竟是誰在老佛爺面前告了刁狀?鐵良一愣,尚未想好答詞,先“咚咚”叩頭不止。
發作過了的慈禧情緒平復了許多,冷哼道,“把楊士驤的電報給他看。”
從奕劻手里接過電文掃了一眼,奶奶的,這個華源還真是敢鬧事!竟然全部罷工了,不僅如此,連山東大學及山東師范大學的師生都上街游行了。不過,好在山東當局雷厲風行,立即出動巡防營將帶頭挑事的抓了幾十個,審問之下,果然有同盟會在活動。楊士驤當機立斷,命令將同盟會成員徐鏡心、劉芬澤當眾處斬。現在罷工已經平息了。
真是同盟會還是做戲?鐵良心頭升起巨大的疑團。
“太后還指著龍謙的第五鎮南下兩廣呢,你們陸軍部為何如此的不曉事?偏偏在這個時候去山東?嗯?現在龍謙的第五鎮不穩了,鬧著要回山東呢。”剛剛在政爭中獲勝的奕劻陰陽怪調地說。
“太后……”鐵良沒想到軍機處竟然會想到調第五鎮繼續南下兩廣。以平定廣東局勢。
“你不要說了!真是糊涂透頂!立即召回孟恩遠和王士珍!嚴加申飭!孟恩遠的任命作廢,軍機處另選賢能!袁世凱,你去跟美國人交涉。”慈禧抬手指了下新任軍機,排名最末的袁世凱。
“嗻”袁世凱俯身領命。
“太后,楊士驤無能,山東居心叵測,朝廷決不可退讓。否則此例一開,必為各省仿效。而且,萬萬不可調龍謙南下啊。”鐵良撲通跪倒,連連叩頭不止。
“山東方面已經查明。完全是同盟會在搞鬼!楊士驤做的很不錯。就是要對亂黨毫不手軟!若是山東與同盟會沆瀣一氣,龍謙豈會迅速平息湘贛暴亂?山東又怎么會拿同盟會開刀?要派個人去江西。你們說,誰去合適?”慈禧換了話題。
“此事容臣等細細計議再回稟老佛爺。”奕劻奏道。他明白,這是慈禧要安撫龍謙了。
“可以。鐵良留下。其余散了吧。”慈禧無力地揮揮手。
“鐵良。爾可知錯在何處?”等軍機們退出東暖閣,慈禧的口氣柔和了許多。
“太后,奴才不該在廣東之事未了便觸動山東。”
“岑春煊之事再次證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爾圖謀山東是為朝廷著想,本宮還沒糊涂到那個地步呢!”慈禧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潤了潤有些干燒的喉嚨,“岑春煊之事很是讓本宮傷感,由而想到了龍謙。當初若不是他,本宮或許已經餓死在逃亡路上了。這些年他在山東整軍經武,為朝廷練出了一支強兵,雖身為武職,卻助巡撫衙門整理財政,增加了解交朝廷的稅銀,其功勞不在岑春煊之下。至于肅清響馬與會黨,興辦實業,修繕河工種種,實為難得的干才……”
“老佛爺簡拔其于草莽之中,若非禽獸,當知報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話是這么說,但人心隔肚皮啊。”慈禧有些傷感,“這段時間爾盡心辦差,本宮深知之。但首要之事是革命黨,不是龍謙,也不是袁世凱!”她一向信任的岑春煊竟然與孫文搞在了一處,令她異常傷心的同時產生了對龍謙的深切懷疑,能干的靠不住,靠得住的又不成事,這就是慈禧現在的心境。
“那,龍謙率第五鎮仍扎江西,連發電文給奴才,說平亂已了,請求折返山東。老佛爺以為該當如何?”
“龍謙縱有不臣之舉,至少他是真心平亂的。湘贛平亂證明,第五鎮是能打的。現在廣東兵不堪大用,本宮有意將第五鎮調至廣東,你看如何?”
鐵良細思了片刻,“老佛爺英明。不過,給龍謙什么官職呢?”
“廣東提督吧,仍兼第五鎮本職。但山東提督就不能再兼了。你想個人來接這個位子。”
“嗻。”鐵良心想,老佛爺心思細膩,一點也不糊涂,想了想,還是將心里一直思考的話說了出來,“太后,奴才以為,龍謙有救駕之功在前,整軍平亂在后。為保全功臣,不若將其調陸軍部,不知是否妥當……”
“本宮有好幾個年頭未見他了。”慈禧沉吟道,“你說的是。但眼下還不是時候。第五鎮懸于客地,廣東局勢堪憂之亂未平,調其來京不可。這個,本宮自有考慮。”
鐵良望了眼慈禧蒼老松弛的面容,心想,老佛爺也是難那,恐怕是擔心第五鎮為其一手所帶之兵,萬一生亂就得不償失吧,“奴才愚鈍,不及太后萬一。”
“龍謙不能動,但山東還是要動一動的,白瑞庭在山東布政使的位子上干了不少年頭了,做的不錯。去年出洋考察憲政亦有功勞,調入京師,去郵傳部做個侍郎吧。聞說山東有個陳超,為布衣卿相,辦實業辦教育都很是得力,就讓這個人接白瑞庭的位子吧。”
白瑞庭資歷是夠的,關鍵是他還有個在第五鎮當協統的女婿,調出山東至為妥當。但陳超不過是舉人出身,之前連縣令都未做過。是真正的草民,慈禧卻用了白衣卿相相稱,一躍而高居布政使。在這之前,勉強有個成例可比,那就是左宗棠。不過,陳超能與左文襄相比嗎?這不僅沒削弱龍謙在山東的勢力,反而更增強了。
“換了龍謙的提督,要安他的心!”慈禧哼了一聲。
鐵良稍微楞了一下,“太后英明,奴才佩服無已。”
“嗯。你看誰去山東當提督為好?”慈禧溫言道。“這個人,須是個知兵的。”
鐵良想了半晌,“奴才以為良弼可。”
“大材小用啦。你手里可有北洋軍官,名義上是袁世凱的人。但實際上跟你走的近的?”
鐵良更為欽佩。“老佛爺。第一鎮有個叫王懷慶的,任協統之職。他是直隸人,曾護送聶士成靈柩回合肥安葬。很是忠義。奴才以為,王懷慶可。”
“本宮聽說過此事。唔,他今年多大啦?”
“大概三十二、三歲。此人對朝廷的忠心不必懷疑。太后若不信,可咨詢鳳山。”
鳳山是滿族少有的軍事將領,現在擔任第一鎮統制,正是王懷慶的頂頭上司。
“問你即是信你。此人倒是年輕,大約和龍謙差不多年紀。此人才具如何?”
“奴才不甚清楚。但聽鳳山講過,他練馬軍有功。”
“也罷,也不需要他真的將山東的巡防軍拿過來,只需有人盯著便好。”
鐵良知道慈禧并無對山東用兵的打算了,在將龍謙的油水榨干之前,老太婆是不會對山東動武的。想到他進宮前對第六鎮的命令,感到有些失算了,千萬別讓袁世凱將計就計吧,心里想著事,臉上便顯出心事來。
“爾還有何事?”慈禧看鐵良一臉沉思的神情。
“沒有,奴才在想老佛爺交代的事。”良弼其實想到了給馮國璋第六鎮的命令,覺得操切了,別說龍謙的第五鎮不在江西,即便龍謙親在,他也未必敢公開造反。但如果被袁世凱所利用就麻煩了,袁世凱聯合奕劻干掉瞿鴻禨和岑春煊可是剛剛的事情。
“鐵良,你與良弼諸人已是朝廷的千里駒了,但做事要力戒操切,明白嗎?”慈禧語重心長,“內憂外患日多,臣工多貪鄙顢頇之徒,祖宗交下的江山,怕是要壞在他們手里了!本宮甚是擔心,將來不好見列祖列宗。”
慈禧語氣峻厲起來,鐵良急忙跪倒,“奴才定當粉身碎骨,以報君恩。”
“好了,你跪安吧。”慈禧著實有些乏了。
鐵良回到陸軍部,立即發出命令,指令衡水的第六鎮第十一協立即撤往正定。
陸軍部設立,其內部機構參照日本陸軍省做了改革,卻沒有像日本一樣將軍政、軍令兩大系統分開,軍令、軍政和軍學三大體系都集中于陸軍部。在軍令司當副處長的段永清是可以看到鐵良的命令的。段永清當晚再次到莫里循大街,將朝廷對第六鎮最新的命令報告了邢冬云。
隨著陸軍部的組建,段永清的工作地點也從天津調至了北京,“如愿以償”地進入了陸軍部的核心部門。軍令司是司令機關,任何對于清軍(主要是新軍)的調動、演習、作戰等任務都由軍令司發布。相比于主管人事的軍政司,軍令司是段永清更為理想的工作地點。
“這么說,朝廷打消用兵了?”這段時間,邢冬云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準確打探出清廷對山東的最終態度,是繼續隱忍,還是決定動武。
“是的。十一協撤往正定府了。其他部隊并未接到任何調動的指令。”段永清肯定地說。
“很好。”邢冬云放下心來,“根據總部的指令,你的新代號為白兔。告訴你,擁有這一系列代號的情報軍官是最高級別的外派特工,受總部的直接掌握,你的軍職已經是正營了。軍餉及你的獎金全部存于部隊的秘密賬戶。”
“感謝司令的栽培厚愛。”
“這是你應該得的。七天內你已經兩次來我這兒了,這不行。每次外出,你必須準備一個合理的,經得起核查的理由,以確保安全。記住,你的安全不僅屬于你,更關系到司令的大業。千萬不要低估對手,那樣會犯錯誤,我們這種人是不允許犯錯的……”
“是。我記住了。因為情況緊急,不得不如此。另外,有一件事要稟報站長。”
“什么事?你說。”
“家父為我定了一門親事……是我一個遠方表妹。家父來信說,若是再不成親,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原來如此。我想應該可以。你將你表妹的姓名住址家庭情況告我,等我的通知。令尊那邊,你先拖一下,時間不會很長,最多半個月就有回信。”
“是。”
“你還住陸軍部大院?”
“是。”
“你以準備結婚為名,在附近租一所院子,獨院。我給你以仆人的名義派個人過去,做你的聯絡員。”
“明白了。站長,什么時候我可以回到部隊?”
“不知道。但我認為不會很長了,或許三年,或許五年,最多五年吧。你還年輕,還可以大展身手……”
“有一個情況,我認為應當注意。鐵良知道德州我軍集結的消息,部隊的數量,指揮官姓名都知道……我有些擔心,我們內部是不是有他們的人?”
邢冬云大驚失色,“為什么現在才報告?你詳細說說,全部。”
“我是剛得到的消息。但之前應當給山東有類似的電文,不過不是我經手的。今天快中午的時候,我們處長布置了對第六鎮十一協北撤的命令下達,順便說了一句,‘山東軍在德州集結了葉延冰的一個旅大約七千人,就讓他們瞎緊張吧’但我不知道消息的來源與時間……我擔心暴露,沒有問。”
“你做的是對的。我這就將消息發回去。好了,你回去吧。小心些。”邢冬云被這個消息驚住了,進而想到,如果內部真有潛伏著朝廷探子,那么,對于來自朝廷的消息是不是會被追查?這段時間,從白兔這里得到并發回去的情報不少,他越想越怕。
等段永清離開酒莊后,邢冬云仔細梳理了頭緒,北京雖然還有兩個備用情報站,但都不知道白兔的存在。所以,只能親自回總部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