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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洹上

  “曾來此地作勞人,滿目林泉氣勢新。墻外太行橫若障,門前洹水喜為鄰。風煙萬里蒼茫繞,波浪千層激蕩頻。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蚤浣帝京塵。”

  這首《七律》是袁世凱年初被載灃趕回老家后的一首詩作。其時雖然忿恨,但信心十足,堅信清廷有求他出山的那一天。所以這首贊頌故鄉風景如畫以及對賦閑回家深表滿足甚至奉勸“京師舊友”早日離開官場享受人生的詩作未免有些矯情的成分在里面。

  詩作經過了高手匠人的裝裱,還懸掛在袁世凱的會客廳里,但主人再次回鄉的心境卻與年初有了天壤之別。

  “把它拿下來,燒了。”袁世凱指著墻上的手書。

  “老爺……”管家小心的問。這首詩深得老爺的喜愛,不說詩寫的好,而是說那天手腕有力,字寫的精神。

  “取下來吧,先拿走。”陪同袁世凱回到洹上村的楊士琦對管家說。

“杏城,我累了,你也去歇息吧。”袁世凱看楊士琦又要跟自己談正事,對這位忠心耿耿的首席謀士擺擺手  楊士琦嘆了口氣,對大公子袁克定使個眼色,倆人起身去了。

  袁世凱現在所居的宅子是不折不扣的豪宅。三年前朝廷舉辦彰德秋操時,袁世凱在彰德住過六七天,獲悉北門外洹上村有一所天津大鹽商何炳瑩的宅子要賣,他便讓大兒子袁克定買了下來。那是一所占地二百畝的大宅子,經過擴建修繕。每個妻妾子女都有一所有二十多個房間的獨立院落。西側是家人住處,東側為花園。園內奇花異草,溪水長流,山林峻石,亭臺水榭,美不勝收。

  袁世凱所居之處在宅子中央,號為養壽園,堂號出自慈禧太后所賜。

  離洹上村不遠,是著名的風景區百泉和蘇門山。年初被貶回鄉的袁世凱自稱洹上老人,時常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執釣竿,往返于青山綠水之間,過著寄情山水的日子。他垂釣溪上的照片還上海的某雜志,向世人彰示了其從此不問政事的決心。誰知不過半年。風云突變。袁世凱慨然出山。率領北洋軍打了一場大仗,然后再次黯然回鄉。

  這次回鄉,估計再也無望回到政治軍事的核心了。便是這所美輪美奐的宅邸。能不能成為自己頤養天年之所,還是兩說。

  所有的妻妾子女以及下人都愁云慘淡,輕易不敢去打擾主人。年初老袁回鄉,當地官吏士紳,京師舊部,絡繹不絕地上門,真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哪,但這次老袁回鄉,卻沒有一人來拜訪探視。

  政治上頗具野心的袁克定在晚飯后去了楊士琦的房間,見父親這位一向氣定神閑計謀不絕的謀士獨坐燈下看書,立在門前的袁克定見楊士琦手里的書卷半天未曾翻動,知道他正在想著心事。

  袁克定輕咳一聲。

  “唔,是大公子啊。”楊士琦站起身來。

  “如今南北隔絕,也不知王聘卿到了哪里……你說,龍謙對父親會是個什么態度?”

  楊士琦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椅子。

  汀泗之戰的消息已經獲悉,武昌旦夕可下,楊士琦根本就沒想著民軍會守住武昌,“至少,我們不像孫文那樣蠢。上海通電激怒了龍謙,但我們停在衡水不動,他是看到了的。魯山按兵不動,就是一個再好沒有的信號。”

  他們離開衡水之時,尚未聽到已入河南的吳念部折返北上的消息。

  “大公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龍謙對民軍痛下殺手,未必會對北洋也這樣做。觀其部入京那位,其人不可小覷。我認為,大帥自撤離德州,沒有走錯一步。為今之計,一動不如一靜。或許南邊那位已經派人前來,也未可知。”

  袁克定與楊士琦已經私下談了不止多少次了。在認定武力抗拒是死路一條后,其實也就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了,只能等待。

  “先生一路勞頓,早些歇息吧。”袁克定也沒有什么新鮮話題,微微躬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門客報袁大公子,“來了幾個客人,自稱是從山東來的,為首的說他姓方,要拜會老爺……”袁世凱下了不見客的命令,門客吃不準,先去請示大公子。

  “山東?姓方?”袁克定啊了一聲站起來,“快快有請,不!我親自去接!告楊先生并老爺。”袁克定猜到來客是誰了。

  三部并作兩步,袁克定一路小跑著來到門前,“鄙人袁克定。請問先生是……”袁克定打量著來人,見其中等身材,穿了一身淺灰色長衫,負手而立。后面幾個便裝大漢,勁氣內斂,一看就是軍人所扮。

  “原來是大公子。幸會。鄙人方聲遠,奉鄙上之名,特來拜會袁先生。”

  “啊,真是方先生。久仰,久仰。請,請進。”

  袁克定心花怒放。方聲遠之名早已如雷貫耳,龍謙既然派此人前來,那是再好沒有的好消息。

  袁克定領了方聲遠直接往養壽園走,半路上便遇見了袁世凱與楊士琦。

  “晚輩方聲遠,拜見袁先生。”不需要引見,方聲遠一眼認出了袁世凱,立住腳步,一躬到底。

  “不敢,不敢。方先生是貴客,令我這草廬蓬蓽生輝啊。”袁世凱急忙還禮。

  “此間若是草廬,世間就無豪宅了。哈哈。袁先生好眼光啊。”方聲遠哈哈大笑。

  回到養壽園,分賓主落座,方聲遠首先摸出兩封信函,“這兩封信是蓮府先生在病床上寫就的,一封是給袁先生的,另一份是給杏城先生的。”說著分別交給了袁世凱及楊士琦。

  倆人當著方聲遠撕開信封讀信。楊士琦急急問道。“兄長病勢如何了?”

  “不太好。如果杏城先生這就趕往濟南,應該能見到令兄。”此言無疑是告訴楊士琦,再晚你就見不到了。

  “可惜蓮府了。”袁世凱看完信,將其交給了袁克定。

  “鳴皋先生親來鄙所,不知有何見教?”袁世凱問道。

  “先將近日局勢稟報袁先生,武昌已為我軍所占領,駐許州之二十九混成協已正式宣布接受我軍改編。除了東南、西北兩地,全國局勢已定。方某本來是率山東七師南下武昌的,中途接到我家大帥的鈞令,命我掉頭北上。先解決河南。軍事上的事情方某不懂。方某的使命就是拜會袁先生,聆聽先生對時局的見解。聞聽先生已離直隸回到彰德,方某便冒昧前來,打攪失禮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方先生客氣了。”袁世凱沉聲道。“袁某早已辭掉一切職務。現在不過是一介布衣,得龍先生看重,惶恐得很啊。袁某先要恭喜貴軍了。起兵不過兩月,已然掃平宇內,一統華夏。至于對時局的看法,袁某哪有什么看法?你家大帥高看袁某了。”

  “非也。”方聲遠微笑道,“先生雖然離開權力中心,但影響猶在,先生不必否認。鄙上以為,就袁先生半生功業,當得起有功于國四個字。盡管很長一段時間里,鄙上與先生是敵非友,但那是歷史造成的,鄙上不會記,也望先生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舊事。德州之戰后,袁先生的態度也為鄙上所激賞。一句話,以前的事就算大年三十,以后的事就是新的一年了,咱們重新來過。”

  袁克定與楊士琦聽了,互相對視一眼,均大感輕松。方聲遠的表態,算是已經將之前的恩怨撇開了。

  “老夫多謝龍先生‘有功于國’四個字。”袁世凱沉聲道,“不過,新的一年就不要提了,老夫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既然已經回鄉,再也不問世事了。只盼方先生能在龍大帥面前美言幾句,讓老夫得以在家鄉安度余生,余愿足矣。”

  方聲遠微微一笑,“袁先生是前輩,本不該如此,但鄙上之命難違,必須將該說的話說出來。還望袁先生諒之。”

  “請講。”

  “清廷已經退位,國內處于政治之真空,這樣不合國家與民眾之利益。孫文在上海演戲,當不得數。所以,鄙上想請袁先生在這關鍵時刻,為新中國的誕生出把力。”

  “龍先生要我如何做?”

  “痛快。第一,請袁先生給北洋諸軍下一道命令,原地待命,接受我軍之改編。第二,袁先生為政多年,舊部遍及天下,鄙上想請袁先生發一通電,督請各位舊部站過來,早日結束這混亂之局勢,大家戮力同心,建設我們的新國家,不亦美哉?”

  “等等,說來慚愧,袁某至今與你家大帥未曾謀面,實乃憾事。如今已然問鼎天下,不知龍先生要成立什么樣的國家?”

  “‘勘電’已經說的清楚,自然是以共和立國。這也是天下大勢所趨啊。”

  “那好,還有幾點不明,望方先生解惑。北洋諸軍,準備如何處置?”

  “這個,因大帥電文中并未細說,方某只能說個原則。袁先生也知道,自丙午年大帥統軍南下,方某已有三年未見大帥了。對于北洋,大帥在給方某的信函或電文中多次提及,曾有‘北洋乃我國新式陸軍楷模’之贊語,也有‘北洋何曾不能化身為國防勁旅’的喟嘆。所以,方某以為,對于袁先生苦心建立的北洋軍,在宣誓效忠新國家政權后,將授予番號,與各部一視同仁。北洋諸將,不管是段祺瑞、馮國璋抑或曹錕、李純,我們將量才使用,若是愿意統帶軍隊,在服從我軍規軍紀的前提下,盡量使其統帶舊部。若是不愿帶兵,也可以從政。諸將過去多與有過交手,袁先生可以告訴他們,過去的恩怨是非,至此一筆勾銷了,我方絕不會追究舊惡。這點方某以人格擔保。”方聲遠頓了下,“至于袁先生,身份貴重,方某不敢置評,想必大帥已有安排了吧?”

  袁克定覺得對方開出的條件不謂苛刻,甚至算是寬容大度了。授予番號,一視同仁,將領們不計前嫌,統帶舊部,量才使用……這還不夠嗎?倒是不說如何對待袁世凱,反而顯得誠實可信。

  “唔,”袁世凱點點頭,“老夫感謝你家大帥的氣度,也感謝方先生。老夫未曾奉命勤王,算是表明了態度,非是袁某人見風使舵,實在是不愿看到戰火蔓延,生靈涂炭,徒耗我國家元氣啊。方先生,關于北洋軍的處理,就按你所說的辦。但望貴軍信守諾言。不過,袁某尚有一問,鳴皋先生可不要嫌老夫啰嗦啊。”

  “不敢,晚輩知無不言。”

  “你家大帥將如何處置皇室?”

  “這個,大帥確實未曾提及。方某不敢欺瞞前輩。不過,大帥下令占領京師之北方軍妥為保護皇宮王府,秋毫無犯,更不許北方軍進逼保定,是不是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呢?如果前輩心里放不下故主,聞聽前輩此間便有電臺,可以立即去電請示,大帥深謀遠慮,當有定計了。”

  “也罷。聽說徐世昌及段祺瑞已奉魯山將軍之命前往保定了,這本不是袁某應當置喙之事。罷了,罷了。老夫可以發出通電,杏城,還是有勞你啦,你去擬一封通電,請鳴皋先生審閱后即刻以我個人名義發出罷。”

  談判的要點都妥了,方聲遠大喜。站起來對袁世凱深施一禮,“前輩審時度勢,造福萬眾,方某在此深表謝意,深表欽佩。”

  “罷了,罷了,”袁世凱起身還禮,“說起來老夫對于你家大帥才是佩服萬分啊,無論是治軍打仗還是經濟地方,老夫望塵莫及。便是鳴皋先生,老夫內心也極為欽服。山東一戰,讓老夫知曉天外有天,魯山將軍不畏日軍,大張我中人的志氣,更令老夫感佩萬分。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服不行了。哈哈,鳴皋先生遠來是客,克定,你速去安排,為父要陪方先生好好喝幾杯。”

  袁克定答應一聲出去了。楊士琦也跟了出去,他是去起草袁世凱的通電了。當即,方聲遠擬寫了與袁世凱談判的結果,用袁世凱帶至洹上的電臺發給了山東,由山東轉發總部,并抄送北京。

  午間袁世凱設宴招待方聲遠,酒席尚未結束,龍謙署名的電報已至,完全同意方、袁所商定各要點,并問候袁世凱安好。袁府上下更覺喜歡。

  這就是政治。各取所需妥為讓步是成熟政治家的標志。袁世凱認定大勢已去,安全自身就成為了最高目標。他很清楚,龍謙當國,絕不會啟用自己了。但自己一造的北洋軍得以保存,等于給自己上了一道最可靠的保險。當即,袁世凱指示楊士琦發電給衡水馮國璋,告知與方聲遠談判結果,以安軍心,“鳴皋啊,你可以請示你家大帥接管衡水了,華甫、芝泉諸人對于老夫的話,至少現在還是聽從的。”

  “這個不急。以方某看,我家大帥的目標也就剩了東南了。若是東南也像袁先生這般高風亮節,使國家早日平息干戈,該有多好?”說罷方聲遠連連搖頭。

  對此,袁世凱不予置評。

  當日下午,袁世凱在洹上村發出通電,號召全國各黨各派認清形勢,服從的領導,早日平息干戈,共同建設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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