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是跟叔父一起進京的。
當北方軍占領北京的消息傳來后,陳超就笑著對陳淑說,咱們該去北京啦。
但啟程卻推了好久。龍謙令陳超、寧時俊、江云一同進京的電報傳來,陳超并未立即動身。他手里的事情很多,方聲遠走后,山東民政全部壓在陳超肩頭,特別是錢財,寧時俊是基本不過問的,全由陳超說了算。第六師南征兩淮,軍資籌備就是一件大事情,還有隨軍南下的民夫隊的組織,事情如山般地壓過來。這次第六師南下,完全成了陳超與葉延冰的事情,翁婿倆一個管民,一個管軍,忙的腳不沾地。直到送走葉延冰南下后,陳超才帶著侄女一家與寧時俊、江云以及龍謙指定的人員一同踏上了進京之路。
那段時間陳淑不算忙,主要是參加了山東軍組織了慰問團慰問第六師部隊。北洋軍輸誠后,陳家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陳三之子陳豪并未陣亡,他負傷后被北洋俘虜了。袁世凱彰德通電后,陳豪與六師被俘的官兵一同返回了山東。陳豪的歸來給受到巨大打擊的陳三娘子以極大的安慰(她認定獨子陣亡了),本來想讓獨子就此離開軍隊,做一個小本生意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但陳豪堅決不干。陳超勸也不聽,只好讓他回了軍隊。
德州戰役中被北洋俘虜的第六師官兵,除了傷殘不能服役的,全部回到了第六師。葉延冰親自撫慰了陳豪,安排他在重組的四十六團一營三連當連長。但大部分被俘的軍官都降職使用了。陳豪“官復原職”無疑是沾了陳家的光。
尤氏、陳嫻及陳志沒有跟陳超進京,都留在了濟南。按照龍謙的安排,山東事務交給了山東軍參謀長張玉林。跟陳超一同進京的,還有魯山的妻子李文秀、兒子魯大勇,王明遠、封國柱、石大壽、程二虎、熊勛、范德平等將帥的家眷都一同前往。
山東準備了十幾輛轎車送這些勛臣家眷赴京。路線是江云定的,先乘汽車自濟南經德州、衡水至正定,然后換乘火車進京。
山東赴京的大人物是分批走的。江云打了前站,他負有安全責任,因為要過北洋軍駐地,江云必須先走。盡管判斷沒有什么危險。但江云還是很小心。其實,自袁世凱領銜的通電發出,山東軍即派了聯絡組進駐衡水,檢點北洋軍實力,為下一步整編做一些基礎工作。隨后,寧時俊帶了騎兵警衛營第二批抵達衡水,與昔日的對手們見了面。兩天后,陳超陳淑等人方才到了衡水。
在衡水,馮國璋、曹錕等人設宴招待了寧時俊、陳超一行。昔日的對手,如今終于坐到了一起。令陳超很是感慨。陳淑身份貴重,自然受到了北洋降將的隆重禮遇,看著眼前這些傳說中的大人物對自己畢恭畢敬,陳淑清楚,這一切都是丈夫帶給她的。否則,以她一個村姑,如何能成為眾星捧月的核心?
根據總部的電示,馮國璋、曹錕等人跟隨寧、陳一同赴京,總部的電報明確講明了此次要商定北洋軍的整編。跟隨進京的北洋降將中,還有在山東養好了傷的吳佩孚。按說吳佩孚作為一個標統是沒資格去北京的,但龍謙的電文明確指示。請吳佩孚一同進京。這讓吳佩孚深感納悶。從負傷被俘,因為有龍謙的關照,吳佩孚在山東養傷期間不像是一個俘虜,還獲準參觀了華源兵工廠及汽車廠,更像是一個貴賓了。
從衡水出發到正定后,陳淑第一次坐了從北京開出的專列。北方軍司令官魯山帶了副參謀長商鳳春。第二十八旅旅長程二虎等將領親自到正定迎接寧時俊陳超江云一行。
魯山已經有了大軍統帥的威嚴,陳超看著他先和馮國璋、曹錕、李純等人寒暄,感到當初那個憨厚穩重但不失精明的魯山已經找不到了。
“哈哈,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司令要我問各位好,現在我們坐一輛車了。以后咱們就是戰友了。”魯山逐一跟北洋降將們見禮。
“真是慚愧,慚愧。”馮國璋很是尷尬。
“過去各為其主嘛。你們通電反正,讓北方少受戰火,說起來有大功于國啊。司令雖然沒有具體的指示,但北洋軍至少要編兩個師,這個我是知道的。請諸位放心,咱們以后就是在同一面軍旗下戰斗的戰友啦。”
跟北洋諸將見過禮,魯山的注意力轉到了山東諸人身上,“哈哈,時俊,寧司令!咱們總算見面啦。一晃六年了!不容易呀!”魯山很是動情。
“魯山,這次北方軍立了首功,讓我們羨慕不已呀。”寧時俊握著魯山的手笑道,“當初咱們在武定謀劃出關之時,宛如昨日,不想你都實現了。真是了不起!”
“那里,德州一仗很是讓我捏著一把汗呢,”魯山也不在意北洋諸將在場,“想不到你和延冰硬是憑著司令留下的那點老底子頂住了!佩服,佩服!這次到北京,你一定給俺們講一講守衛德州的經驗,二虎他們提了幾次啦。對了,延冰帶六師南下了嗎?”
“已經出沂州啦。張勛不經打,很快就有好消息的。”
“好,我去見見陳先生。”魯山使勁搖了搖寧時俊的手。
自1903年分別,算起來已經六年未見了。關外的風霜雪雨催老了昔日風華正茂的青年,魯山來到陳超陳淑跟前,臉上的傷疤讓陳淑吃了一嚇,更讓李文秀花容失色。
“哈哈,破相了是不是?”魯山不去理會自己的老婆孩子,先給陳超和陳淑敬禮,接著抱起了已經六歲的龍興華,“哈哈,我離開山東的時候,還是個剛出生的毛娃娃嘛,好小子,已經這么大了!好,長的真像司令!”
“你呀,快看看大勇吧。孩子可是一直念叨你呢。”陳淑眼圈紅了。
“是嗎?這小子,怕是不認識我啦。”魯山終于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兒子……
程二虎、商鳳春也極為激動。七嘴八舌地跟陳超述說著離別后的思念之情。
陳超更是感慨,難得將帥們同心協力,在三個相隔數千里的戰場同時發力,一舉成功!
“可惜了盛光了。黃玉知道了嗎?”魯山放下兒子。神色黯淡下來。
“知道了。不說這個,有司令的消息嗎?這兩天沒收到南邊的消息。”寧時俊說。
“司令明天動身北上,咱們到北京等他們。明遠國柱的進兵都算順利,等延冰打掉張勛,東南就沒什么懸念了!對了,明遠的家眷來了嗎?我還沒有見過明遠的丫頭呢。白大人在北京很好,一直念叨著要見外孫女。”
“來了。”寧時俊喚過王明遠之妻百靈以及女兒小月,“不記得魯司令了吧?”
“見過魯司令!小月,快叫魯伯伯。”白靈最顯年輕,是將帥家眷中最為漂亮的少婦。
“叫什么司令嘛。咱只有一個司令。哈哈。弟妹啊,我跟明遠是生死兄弟,一起跟著司令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當初在西沽打洋鬼子,身為營長的明遠親自跟鬼子拼了刺刀,渾身是血累得都脫了力!我還以為他受了傷。他說身上的血都是鬼子的……哈哈,如今明遠征討東南,看來司令是將東南交給明遠了。不過難為弟妹了,暫時怕是見不到明遠兄弟了。”
“那都是司令調教的好。”白靈微笑道。
“還是弟妹會說話。沒錯,俺們這幫人本來都是些響馬,活一天算一天,沒有司令。哪有俺們今天?”
“我爹爹好嗎?”白靈關心著父母。
“好。白大人好著呢。就盼著你們母女過去。”魯山抱起了小月,但小姑娘卻認生的很,魯山只好將其交給了其母。
百靈父親白瑞庭調京師任職后,因起事,受王明遠連累被清廷下了獄,不過沒有受太多的罪。
陳淑則跟程二虎熱烈地聊著。程二虎抱著自己七歲的兒子,呵呵傻笑。
“臨來之前見了老程叔,他專程跑來濟南,托我向你們問好。老家可算出息了,一下子出了這么多的將軍!”陳淑笑著。突然收起了笑容,“老程叔的老二建軍陣亡在德州,老程叔一下子見老了,不過已經緩過來了。”
“哦,可惜了。”程二虎記得程大牛的老二,那時候還是一個留著鼻涕跟著哥哥亂跑的娃娃,“老大是叫建國,對吧?”程二虎難得沒有結巴,“他有消息嗎?”
“在南方軍呢,已經是團長了。據說現在快進云南了。”答話的是江云。
“在藍心治的二師?好。”程二虎猛然想起了第二師廣西事變,那是后來才知道的,當初龍謙扣下了消息,沒有通報北方軍周毅、馮侖的叛變,“對了,鄭小姐,哦,就是、就是周毅的老婆,她好嗎?”
“還好吧。”這是個不好講的話題,陳淑不知道該怎么講。
“聽說周、周毅還在廣州,等見了司令,俺跟司令講個情,都是蒙山寨的老人了……”
“二虎!”魯山瞪了程二虎一眼,“別提這個,司令自有打算,不用你操心。對了,江云,你這個情報頭子這些年南北奔波,立功不小,怎么,還是沒討個老婆?不行,這次老哥哥給你做主,在京師找一個漂亮的媳婦!”
江云微笑著不吭氣。
陳淑一直將江云當做弟弟的,“這小子,眼界高著呢。寧司令曾給他介紹一個山東師范大學的女學生,人漂亮不說,還知書達理,可這小子硬是不愿意。他呀,得等他來收拾才行。”陳淑笑道。她說的“他”自然是指龍謙。
“時俊,你也差勁的很。自己不帶頭,怎么說別人?”魯山擂了寧時俊一拳,“堂堂的山東軍司令官,卻是個光棍!這不是丟司令的臉嗎?”
“怎么說起我來了?不要提這事。”寧時俊正跟商鳳春說話,笑著擺擺手。
馮國璋等人早已躲在一邊,將帥們之間親密無間的情形讓北洋降將們感慨。曾經幻想著分置數處,內部難免會出問題,但人家基本沒有。這一點,北洋真的比不上人家。就沖將領們的這份團結,北洋敗的不冤。之前,除曹錕外,馮國璋等人一直存了鄙視的想法。總覺得一伙響馬能成什么事?魯南敗于并不能讓馮國璋服氣,即便是武定抗洪、彰德秋操等事件中展示了超越北洋軍的素質,馮國璋、李純、陳光遠等人還是沒有當回事。直到山東戰役后,他們總算承認這支脫胎于響馬的新式軍隊在各方面都超越了北洋。今天見到了這么多的大將。覺得這伙人真是不簡單。就說那個將關外攪得天翻地覆的魯山,渾身散發著一種上位者的氣勢,讓馮國璋很是心折。真是時勢造英雄,當初龍謙嘯聚蒙山,如何手下就聚了這么多的英杰?
專列一直到了前門車站,北方軍部隊早已將車站警戒的水潑不進了,石大壽、鄧清華、范德平、熊勛、蔣存先、許公持等人上站臺迎接,自然又是一幕親友重逢的喜悅歡愉。然后一行乘坐征集來的小轎車在全副武裝的騎兵衛隊的護衛下進入西苑,這里是北方軍臨時司令部所在。
陳淑沒有來過北京,兩個兒子更是新奇萬分。當車隊駛過大清門。從拐向西,進入了與皇宮一墻之隔的西苑時,振華和興華興奮的大喊大叫,振華無數次問過姥爺皇宮的樣子,如今就在眼前。興華興奮地對母親說,“娘,娘,我們是不是要住在里面?”興華指著遠處的宮殿群問陳淑。
“胡說什么!為什么要住那里面?”陳淑也貪婪地瞭望著巍峨的皇宮。
“爹爹不是皇帝嗎?皇帝不是住皇宮嗎?”
“胡說,你爹爹不會當皇帝的……”
車隊從寶月樓(今新華門)進入了西苑。魯山將接待家眷特別是龍謙家人的事務交給了鄧清華,心細如發的鄧清華已經做了充分的安排,龐大的西苑三海建筑群足以安排這幫新貴。鄧清華為龍謙家眷選定的地方是位于中海南岸的海晏堂,這是一座新建的西洋二層建筑,北面是懷仁堂、福昌殿和延慶斎,南面的靜谷、頤年堂等一大片建筑群,住著北方軍司令部機關。海晏堂樓下布置為龍謙的辦公室和會議室,辦公室在東。會議室在西。樓上東邊是龍謙和陳淑的臥室,西邊臨時做了陳超的臥室,兩個孩子跟陳超住一起。所有的生活設施都安排好了,比起濟南,這里的設施就更為奢華了。
“陳先生。沒來得及征求您的意見,如果您覺得不方便,南邊的院子多的很……”陳超既是重臣,更是家人,鄧清華覺得安排陳超跟龍謙住在一起比較妥當。
“這里很好……”
“剛收到司令的電報,他后天就到北京了。等司令來了后最后再確定住所。”鄧清華恭敬地對陳超說。
“除了這棟樓房,西苑的房子很多都破敗了。魯司令說將來司令就將家安在這里蠻好,風景好,安全也有保障。待騰出手來,把房子重新搞一下,咱們那些人太粗,干不了這個活兒。”鄧清華笑道,“我看兩位公子很是新鮮好奇,明兒我陪你們逛逛西苑,便是去皇宮也沒問題,一墻之隔嘛。”
“好啊好啊,我要去看皇宮。”兩個孩子登時歡喜異常。
“別聽孩子瞎說,你堂堂的北方軍參謀長,哪有時間陪他們玩?另外,國家初建,花錢的地方太多,這個可不急……”陳超道。
“其實西苑還有幾處地方也不錯。我是覺得司令住在這里比較方便……”魯山一直陪著陳超和陳淑。
“你不要管我了,去忙你的,文秀這些年不易,好好陪陪她。”陳超趕走了魯山和鄧清華。
當晚,魯山設宴歡迎陳超、寧時俊等人,陳淑帶著兩個孩子也去了。喝了不少酒的陳超回來后,將侄女喊過自己的屋子。
“我覺得他一定會建都北京的。將來你就長住北京了,但我不一定。”
“為什么?”
“有這層關系,難免被人說閑話。而且,我的性子也不適合在中樞做事,還是留在山東踏實。淑兒,記得我說過的那些話吧?你如今身份不同了,要注意呢。不要過問他的公事,更不要干政,照顧好他的生活就好。聽江云說,他在長沙大病了一場,怕你擔心,江云沒讓我告你……”
陳淑立即緊張起來,“什么病啊?不是負傷了吧?”
“不是。他是一軍主帥,哪里會親冒矢石?大概是累的。不容易啊。這下你們夫妻總算團圓了。江云曾想著送你去南方,沒想到局勢發展這么快。十年前,咱們家的情景我一直沒忘,希望你也不要忘了。”
陳淑明白叔父的意思,“請叔父放心,俺知道怎么做。”
“有一件事,一直憋在我心里,該和你說說了,你坐下,”陳超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淑兒,后天他就來了,不說就晚了。當初他帶第五鎮南下,山東大學許校長的女公子傾慕于他,私下離家,跑到南邊找他,這三年來,許小姐一直在他身邊……”
“啊,你說什么?!”陳淑立即想起了自己私藏的那封信。
“我是聽山東大學的人無意說起的。后來追問江云,他瞞不過,跟我說了實情。據說許小姐只是秘書身份……”
陳淑的大眼睛瞬時蓄滿了淚水,“他騙我的,他說過今生只要我一個!”
“淑兒,這是預料中的事。像他這樣算是不錯啦。不過,他就是再找幾個女人,也動不了你的地位!你沒聽到大家稱呼你主母嗎?他是皇帝,你就是皇后,他是總統,你就是總統夫人!我跟你說,世上的事,從來都難以兩全。聽說那個女孩子知書達理,很是賢惠,只要你拿穩了,一切都沒問題。但是,千萬不要因此跟他鬧什么花花,沒得讓人笑話!你一定要記住,你身份不同了!淑兒,你明白嗎?”
“叔父!你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
“若不是他馬上要來,我也不會告訴你。告訴你有什么用?!淑兒,男人三妻四妾多的是!像龍謙只收了一個,我都覺得夠自律了!江云肯定地告訴我,那個女孩子沒有什么名分,更沒有孩子!怎么跟你爭?他南征在外,身邊有個女人照顧也是情理中事,我就是這樣想的。這件事你嬸娘知道,但小嫻不知道。除了南方軍的高級將領,也沒其他人知道。因為后天他就來了,那個女孩子一定會跟著來,你要大度一些,明白嗎?”
“俺做不到!俺要問問他,為什么這樣?!魯山哥在關外六七年,也沒做對不起文秀的事!”
“糊涂!如果你不曉事,吃虧的是你自己,還有你的兩個兒子!這些年你讀了不少書,怎么就悟不透這個道理?你去看看歷史上的開國之君,那個是守著原配過一輩子的?!為了孩子,一些事你要忍,要學會忍受。”
“我不忍受!”陳淑嚎啕大哭。一路上的喜悅全部化為烏有,只覺得自己的世界瞬間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