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請訪問 “你應該到上海去接的。”趙陶替丈夫整理好領帶,退后兩步端詳著衣冠楚楚的夫君。
龍謙從法國歸來,郵輪停靠上海,趙陶曾勸丈夫去上海迎迓。但方聲遠沒去。龍謙并未直接返回北京,而是在東南展開了他的視察,用他的話說叫調查研究。
“他一向不在意這些的……”方聲遠看看表,時間還早。今天龍謙將乘“輕舟”回京,京兆尹鄧清華為討好龍謙,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還邀請了外國記者參加,方聲遠就必須露面了。
雖然留過洋,但方聲遠對西裝并不喜歡,總覺得中式衣衫更為舒坦,但近年來由于外事頻繁,首都高層逐漸流行起了西裝,他也不能免俗。
看丈夫又坐回沙發,而且拿起了報紙,趙陶說,“你應該早到的。別磨蹭了。”
“不急……”
“你呀,就是太木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在他面前表現的更為恭順一些,你就是不在意。現在都說他更看好姓洪的……”
“跟你說過多次了,不要亂聽亂說。你就是不聽!”方聲遠有些生氣,將《民立報》重重拍在茶幾上。
“我何曾亂說過什么?耳朵長在腦袋上,嘴巴是人家的,難道上班還得堵上耳朵?”趙陶可不吃方聲遠這一套,“你看看最近議會那個囂張勁?你看看姓洪的那副做派?憲法是怎么定的?參議院反而要討好眾議院,這都意味著什么?你也不想想?”
趙陶在新聞出版總署當著處長,那里是各類新聞匯聚之地,某種意義上,趙陶的消息比方聲遠更為靈通。
“好了好了。議會面臨中期選舉,自然活躍一些。那又怎么啦?我得走了。”他再次看看手表,拎起他那個用了好幾年的棕色皮質公文包出門了。
海鷗轎車就停在門廳,秘書周敦全見總理出來,輕輕拉開了后座的車門,手扶著車頂服侍總理上車后,繞過車頭上了副座,“去機場。”
海鷗是山東汽車集團最新款的轎車,因為其寬敞舒適,立即成為了首腦們的首選座駕。但1917年出臺的《專車法》限制了高官們座駕的更替,因為只有副總理、副議長以上官員享受配車待遇,部長們都被取消了專車待遇,只能享受“保證用車”的公車,北京街上的海鷗轎車極少,只有周學熙等家資巨萬的富官們自掏腰包買了海鷗,大部分部級官員用的還是泰山牌。
坐在真皮后座上的方聲遠閉上了眼睛。他在假寐,在想著妻子剛才的話。
做總理快十年了,最大的感受就是為官必須耳目靈聰。能力就來自所掌握的信息,掌握越多的信息,你的能力就越強。但看到的總不如聽到的多,從正規渠道獲得的消息充滿了謊言和欺騙,這是任何一個政府都難以杜絕之事。政務院有好幾個新聞渠道,辦公廳、經研室、外交部、新聞署、統計局,還有監察部,都定期和不定期報送各自的內參、新聞匯編等資料,但方聲遠還是比較重視“野”新聞,據說國安總局的《要情快報》最為龍謙重視,但國安總局從來不給他報,他也看不到。自趙陶當上了二處處長,方聲遠的消息量驟然多起來,事實證明趙陶確有較強的政治敏銳性,她帶回來的消息有些極具價值。比如最近幾天龍謙在上海、杭州、南京的視察行程和講話,就極具價值。這些消息都是通過正規的渠道匯集到新聞出版總署的,恰恰在趙陶的工作范疇內。
龍謙出國前嚴厲批評了新聞總署,起因是關于紛紛擾擾的修憲問題。龍謙認為新聞總署在此問題上立場存在嚴重錯誤,修憲是何等嚴肅之事?在中樞沒有明確態度之前,新聞署理應嚴肅辟謠以正視聽。但張梓瑜(自國防部宣傳局調任新聞出版總署)明知修憲的目的,哪里敢公然捍衛憲法之尊嚴?作為青軍聯的首腦人物,雖然脫下了軍裝,但仍為龍謙的鐵桿追隨者,他本心就不愿龍謙下臺。
受了龍謙的批評,新聞署倒是在每半月舉行的例行新聞發布會上公開澄清尚無修憲的時間表,卻不去說絕不修憲。
方聲遠從種種跡象推斷,龍謙確實不謀求連任了。他幾次想就此跟龍謙敞開了談一次,但總是找不到機會。一般人都認為總理和總統應當不存在任何的隔閡,至少總統府的大門是向總理敞開的。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那樣。他很少去總統府,盡管總理府距總統府不過三里之遙。而龍謙更是從未踏足過總理府,自新城建成后沒有來過一次。倆人溝通的方式主要是公文,輔之以電話,面談極少,跟世人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從他的本意出發,他認為龍謙連任對大局有益無害。有利于國內局勢的穩定,有利于國際局勢的進一步向好。這個欣欣向榮的國家是龍謙締造的,他完全承認。對大局的掌控上,他甘拜下風。自1910年入京,龍謙內政外交上大的失誤極少,內政或有商榷之處,外交的機會把握令他嘆為觀止。特別是充分利用了歐戰契機,為國家撈取了超出他想象的收益。巴黎和會的結果已經傳至國內,一部分人,主要是軍方和越來越樂于參與政治的大學生對未徹底解決東北問題表示遺憾,認為應當就此將關東問題徹底解決。但方聲遠認為已經相當可以了,能夠收回租界并明確中國對西藏、香港的主權已經是極大的外交勝利。
他完全同意龍謙臨行前對他所講的將工作重心放在經濟建設上的決定。這幾年戰事不斷,盡管有美國等國的援助,龐大的遠征軍已是財政的巨大負擔。下一步就是調回遠征軍并大力裁撤軍隊,將軍費開支壓下來,把節省下來的錢用于經濟。現在到處花錢,上馬的項目越來越多,加工業的發展帶動了對原材料和交通越來越高的需求,而教育、科研的投入越來越大,導致政府連年赤字運行。段祺瑞就是為此而辭掉了財政部長,換上了民黨出身的熊希齡,也認為建設的盤子太大了些。比如青藏公路和隴海鐵路延長線的上馬,熊希齡就極表反對,認為這些投資根本無望收回來。還有川西鐵礦的開采,儲量和品相都好,但開采成本太大了,不值得。熊希齡算了一筆賬,在湖北或者遼寧煉一噸鋼的成本是四川的三分之一,現在去荒涼貧瘠的西部去搞工業基礎建設殊為不智。因而質疑龍謙主導的第二個五年計劃,認為布局存在嚴重偏差,太過于平衡東西部了。
政務院是無法否決總統府的。只要是龍謙出面主導的東西,政務院很難投反對票。議會也一樣。這個局面引起了方聲遠的擔憂。
目前形成的政治構架有他的心血在內,而龍謙也小心地維護和修繕這個在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權力治理結構,注意維護其正常的運行。盡管基層議會暴露出越來越多的問題,比如賄選,比如宗族和豪強勢力盛行,但中央議會(眾議院和參議院)以及省級議會越來越正規,議員成為新貴,成為制約政府的強大力量。特別是《預算法》實行后,政府的開支受到了議會的監督和審查,導致政府各級首長怨聲載道。但這卻是設計這個權力架構時希望看到的。國人的法律意識提高需要漫長的過程,特別是在鄉村,淳樸近于木訥的農民視法院為畏途,寧肯依靠宗族的裁定也不愿將狀紙遞至縣級法院。所以憲法法院的作用還不那么明顯,雖然手握憲法的解釋權,但議會出臺的法律至今沒有一部被憲法法院所否決。相比之下,議會的作用就厲害多了。方聲遠越來越有作繭自縛的感覺。當初他完全贊同龍謙所說的穩定的權力結構在于制約,考究歷史,凡是盛世,都是皇權和相權相對平衡的時代。但自明季后,皇權徹底壓倒了相權,朱洪武在胡惟庸案之后干脆取消了宰相,導致權力結構的嚴重不平衡。方聲遠記得在濟南時,龍謙曾拿出一個木制的三角形,說三角結構是幾何圖形中最穩定的結構,方聲遠心領神會。但出任總理,卻每每苦惱于議會的制約。
現在的結構也算三角形,但不是政府、議會和憲法法院三權鼎立,而是總統府、政務院和議會在跳舞。由于龍謙這個“開國皇帝”巨大的威望,總統府實際凌駕于政務院和議會之上,大政方針既不是出自議會,更不是出自政務院,而是出自總統府。
方聲遠想,這絕對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現象。一旦龍謙辭位,局面立即大變。無論誰出任下屆總統,都不可能擁有龍謙巨大的威望了,必然會出現權力結構劇烈調整的局面。
那么誰會出任下任總統呢?理論上決定權在議會。這也是今年各黨派激烈角逐的根本原因。大家都希望在兩院占有更多的席位,以便分享更大的權力。可是,無論在眾議院還是參議院,農工黨和科民盟兩雄并立的局面很難改變。而這兩黨都掌握在龍謙手中,唯龍謙馬首是瞻。這樣就彰顯了一個事實,下任總統的決定權事實上掌握在龍謙手中了。
龍謙屬意誰呢?方聲遠有些吃不準了。按說自己應當是“第一順序繼承人”,可是洪粵誠的呼聲也不低,每當政府與議會發生沖突,十有八九是政府敗北。這后面反映出龍謙扶持議會打壓政府的態度。
龍謙會不會選擇洪粵誠呢?方聲遠真的吃不準。另外,共和國權力版圖并非總統府、政務院和議會三家,還有個更為強大的存在,那就是軍隊,以及藏在軍隊陰影下的情治機關。新政權以軍功奠基,這也算是中國特色,歷史上改朝換代,有沒有軍隊支持辦成的嗎?令方聲遠憂慮的是,打下了這個天下,當然要治理之。所以大批軍隊將領脫下軍裝走進了政府。而建國后一系列對外戰爭的勝利造就了國防軍巨大的威望,年輕人無不以參軍為榮,軍官成為最受尊敬的群體,在一改晚清萎靡之風的同時,使得軍隊成為左右政局的強大力量。不是沒人看出這點,但看出也是白搭。宋教仁就公開呼吁限制軍隊權力,遭到軍隊的強烈反彈。時任國防部長的封國柱元帥跑到政務院將宋教仁痛罵一通,責問他軍隊何時越權行事?軍隊的所作所為哪方面違背了現行法律?宋教仁當然說不上來。的確,軍隊只呆在自己的軍營里,軍隊將領們并不干預政務。可是,實際情況呢?戰爭年代形成的袍澤關系和軍官團事實上就是可以決定很多省份的政務。這是什么原因呢?
現在一半的省級政府控制在軍隊出生的將領中,特別是經濟相對發達的省份,北京、廣東、江蘇、遼寧、上海、湖北,那些脫下軍裝出任省長的家伙實際上還是軍隊的一份子,他們也將自己定位于軍隊。導致軍隊擁有了巨大的發言權,實際上在干預著國家的政治走向。軍隊的首腦人物中,王明遠、封國柱、葉延冰、方時俊無不擁有巨大的權力。葉延冰的國防科技委員會名義上是政務院管轄,實際是個獨立王國,人事、預算自己說了就算。葉延冰本人還兼任著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對軍隊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使得軍隊將葉延冰領導的部門視為軍隊的一部分。更不要說軍工總署和海空軍自己的工廠了。
龍謙是憲法確定的軍隊統帥,也是事實上的統帥。國防軍和情治部門的驕兵悍將在龍謙面前俯首帖耳。可是,其他人坐在龍謙現在的椅子上也能如臂使指地指揮軍隊嗎?方聲遠認為很難。這是權力更貼至為關鍵的一環,如果不能順利接掌軍隊控制權,誰坐在總統位子上都不那么舒服。
該不該跟龍謙談一談?如何談?是方聲遠最近苦苦思索的問題。
看到轎車駛入了南苑機場,方聲遠收回了思緒。待轎車停靠在應有的位置,他不等秘書伺候便自己下了車,朝慣常的迎賓區走去。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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