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
下街區。
處于d市最下層的貧民區,連“陽光”都成了一種奢侈品,這里終年看不見太陽,只有鐵灰色的鋼板,一望無際,架設在所有人的頭頂之上。
尼奧特意換上了一件洗得泛白的正裝。
他失業有一個多月了。
上一份工作,尼奧在一間罐頭加工車間里,負責罐頭制作的其中一道工序。
失業的原因是因為,他發現了罐頭里用的“肉制品”,大部分都是已經過了保質期的腐肉,添加了各種掩飾臭味的香精后,裝罐出售,他找主管質疑,五分鐘后就被踢出了加工間。
緊接著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法院傳票,說是他詆毀前公司名譽,要賠償一大筆賠款。
尼奧想起上一份工作的不快,在鏡子前整理正裝,收拾心情,走出公寓。尼奧雖然覺得屏幕上的內容處處透著怪異,也多次懷疑電腦是否被黑了,但出于生存的剛需,他仍是抱著“試試又不會懷孕”的樂觀想法,來到了屏幕最后標注的地點。
當時他看見這地點時,暗道離譜。
在他印象中,屏幕上的地址,在一個月前,明明是一棟準備拆遷的“爛尾樓”。
據說被上街區一位富豪看中了,低價買下,準備改造成物美價廉的“綠燈區”……就是男人都懂的地方。
提前出門,為了省下區區10信用點的交通費用,步行了將近一小時來到指定地點的尼奧,卻被眼前車水馬龍的景況驚得說不出話。
那棟本該變成窮男人天堂“綠燈區”的爛尾樓所在的位置,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棟富麗堂皇的建筑。暗紅色的墻壁上,涂滿了蝙蝠的圖桉,蝙蝠咧開的嘴角,像是在表現一種明目張膽的獰笑,整棟建筑的風格,充滿了后現代主義藝術風格的氣息。
入口處,也是被做成了“蝙蝠”的形狀。敞開的大門被設置成蝙蝠夸張打開的嘴巴。尼奧在排隊隊伍最后,眼睜睜地看著穿著人模狗樣的貧民們,有序依次進入高樓,他恍忽間生出了一種“他們都被蝙蝠吃掉”的詭異錯覺。
這奇怪的錯覺,讓尼奧下意識打了一個寒顫,可回過神時,他又察覺到自己那一哆嗦來得有點莫名其妙。
茫然地站在隊伍最后方,尼奧無事時簡單詢問了前方的應聘者。
按理說在貧民窟里,有空玩電腦的貧民數量,絕不會造成這種萬人空巷的境況。
詢問過后,尼奧恍然大悟。
原來黑入他電腦、并在屏幕上打出的那則奇怪“招聘啟事”,不僅出現在他屏幕上,在街道全息廣告窗、廉價手機信息、地上的紙質傳單、交通工具里的廣播聲、多個電臺,所有他能想到的方式,都在為這個新出現的“美夢人生體驗館”打廣告,鋪天蓋地的,無所不用其極,手段既下賤又實用。
“牛逼。”
一切都呼應上了,尼奧默默為這個出現在下街區的“公司”點了一個贊后,安靜排隊。
一個上午過去了,進去的人只進不出。
他又偷偷問了前面,據說里面有后門,據說公司方為了不泄露招聘方式,無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都從另一個出口離開了。
忐忑的尼奧再次放下心來。
等了好久,終于輪到他了。
入口。
蝙蝠的大嘴后,是一片漆黑,如深邃的黑洞。
而在十米開外,一扇普通的門在黑暗深處佇立,在門梁墻壁中央位置,亮著一盞燈。燈光并不強烈,一眼看去,門的上半部分光明偉岸,下半部分,卻像是浸泡在漆黑的泥潭深淵,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尼奧吸了一口氣,擰開房門。
房門后是一條明亮的通道。
尼奧舒了一口氣,走到這里,終于讓他感覺到有點陽間氣息,不那么詭異了。
公司里,似乎沒有其他的工作人員。但幸虧,在通往應聘地點的通道,都有著相應的指示牌。
向左走。
向右走。
上三樓。
右手邊第二扇門,打開。
“請坐。”
空曠的房間里,徒有四壁,中央是一張似模似樣的長桌。
長桌后有一位穿著白色風衣的面試官青年。
青年面前立著折疊成三角穩定結構的硬卡紙,對著門口的一面寫著一個字母「l」。
尼奧回想起昨晚屏幕上的內容,暗道,原來選擇題省略號最后一個字,不是亂碼啊。
坐在凳子上,尼奧反倒平靜下來。
他開始打量自己的面試官。
面試官的五官乍看上去,沒什么出奇,但尼奧卻很緊張,下意識縮了縮身體,他有種對方隨時都會跨越桌子,露出猙獰的面貌,一拳打死他的錯覺當尼奧理清自己那怪異的“錯覺”時,不由覺得好笑,哪有面試官會隨隨便便打死應聘者的呢。
對方臉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令尼奧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不再胡思亂想。
“尼奧,原來是你……我等你很久了。”
l顯得很高興,用力搓著手掌,他說出一句令尼奧感覺莫名其妙的話后,青年干咳兩聲,舉起了一張白紙。
尼奧有些懵,他入門時觀察了一會,桌上明明是沒有紙的。
“按照慣例,現在問幾個…小問題。”
尼奧點頭,正襟危坐。
“姓名。”
“尼奧。”
“年齡。”
“38歲。”
“老了。”
青年微笑著放下紙張,這時尼奧才注意到,那張紙是空白的,上面根本就沒有任何問題。尼奧忽然有種“自己被耍了”的錯覺。
“三十八歲大齡中年,活在垃圾堆里,單身,未婚,一事無成,碌碌無為。面對路上的‘指示’,你沒有任何懷疑,循規蹈矩、麻木執行,呵呵,你,不行。”
尼奧低下頭。
恍然大悟,原來“應聘”在踏入門口時,就已經開始了。
等會。
你們公司給出的指示標語我去懷疑,我有毛病嗎?
他抬起頭,不服氣,準備提出意見。
“噓。”
青年豎起一根手指:“憤怒?不錯,還懂得憤怒。那么,進入第二階段考核。”
尼奧眼前一晃,青年不知何時,跨越長桌,走到自己的面前。
他第一反應是:原來他真的會跨過來打人!
青年快速伸出兩根手指,戳在尼奧額頭上。
尼奧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識前。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
“睡吧。”
“祝你有一個,美妙的夜晚。”
暴雨如煙,沖刷大地。
尼奧再次睜開眼睛時,已來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地面,星星點點的余盡,在傾盆暴雨下,成片成片地熄滅。
世界,在尼奧面前,一點點地步入徹底的黑暗。
暴雨落下,匯聚成道道渾濁洪流,在滿是溝壑與坑洼的地面,匯聚成新的“湖泊”與“河流”。
可這些河流與湖泊,不再是清澈與美好,里面混雜著金屬殘渣、焦土,翻涌不息,看起來就像是污穢的焦油。
尼奧震驚地看著眼前的荒蕪與絕望。
他低頭,發現自己并沒有身體。
他只剩下一道“視野”,在驚愕中,無力地看著眼前的世界走向結局。
“有什么想法?”
在尼奧沉默中,l出現在尼奧身邊。
與尼奧不同,l穿著一襲潔白無垢的酷炫風衣,背負雙手,臉上戴著墨鏡,瀟灑而從容。
“啊……”
尼奧下意識發出了一個音節,他其實無法傳出聲音,可他在“想著”發出音節時,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l笑著說道:“如果我說,這是一場噩夢呢?”
尼奧這才想起,他應聘的是“美夢人生體驗館”的業務員職業。
主要是眼前的景色,和“美夢”八竿子打不著,讓他把來應聘的初衷給忘得一干二凈呢。
不等尼奧回答。
l話音一轉,又道:“如果我又告訴你,這,不是一場夢呢?”
一剎那。
尼奧感覺到“渾身”冰冷,靈魂發麻,似是有電流從他的靈魂中穿過,擊穿了他的世界觀。
他沒有回答l的兩個問題。
其實,這兩個問題,是同一個問題:你認為眼前的景色,是夢,或是真實。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看上你嗎。”
l微笑著,在尼奧的視野前,豎起一根食指。
“在眾多幻光居民中,你是極少數,在沒有任何‘外因影響’下,有‘覺醒’趨勢的人。”
“世間萬物,存在則有意義,有果,則有因。”
“我一開始以為,‘覺醒’對它而言,是一種不可掌控的因素。”
“但我后來卻發現,也許我一開始的想法是錯的。”
青年低頭,俯瞰世界。
即便是隔著一層墨鏡,尼奧似乎能察覺到,墨鏡背后,那道眸光的冷漠。
“有沒有一種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虛幻’與‘真實’。”
“有沒有一種可能,對它而言,‘虛幻’與‘真實’,并不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它誕生于‘虛擬’,對它而言,虛擬反倒是‘真實’的。”
“只不過,兩者之間,相差了一個‘維度’。”
“它從一開始小看了我,”
“但其實,或許是因為我和某位逼格太高的存在接觸多了,總覺得這些家伙,不過如此。”
“但神,又怎么是如此逼格低的存在。”
“所以,”
l看向尼奧。
“我明白了,你們的‘覺醒’,對它而言,并不是一個‘錯誤’。”
“而是它想進化,想走向更高層次,所‘必須之物’。”
l說得越來越深奧,尼奧似懂非懂。
l打了一個響指。
在回過神時,尼奧已經坐回了那個徒有四壁的房間。
青年正坐在對面,雙手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他。
尼奧就像是打了一個盹兒。
做了一場虛空幻夢。
可背后被冷汗沁濕的衣服,發麻的頭皮,仍驚魂未定的尼奧,卻無法發自內心地勸服自己,剛才所“見”一切,是虛假的夢境。
l將那張紙推到尼奧面前。
本該空白無字的紙張上,不知何時,多了幾行字。
和他昨晚屏幕上出現的字,一模一樣。
只是,當尼奧以詭異的方式,看了一眼焦土的絕景后,同樣的內容,看在眼中,給他的感覺截然相反。
如果,你眼前的世界是虛幻的。
那么,你想知道世界的‘真實’嗎?
你想……真正地活著嗎?
或是,
你相信……有神嗎?
青年變魔術似地,變出了一支嶄新的筆,輕輕推到尼奧面前。
“嗯,現在進入簽約流程。”
“拒絕簽約,你現在可以回去了。你將忘掉今日所發生的一切。”
“同意簽約……”
“我將取走你的‘安逸平庸’,”
“作為代價,我將支付給你‘世界的真實’。”
“那么,”
尼奧猶豫片刻。
咬咬牙。
在紙張末尾,用力寫下“yes”。
焦土上。
毀滅的11區。
萬徑人蹤滅,天地寂無寥,唯風雨聲動。
傾盆大雨落下,沖刷著地表的污垢與塵埃。
他們派出了幾批敢死隊外出探索。
帶上電波搜索裝置。
反復的探索,讓方舟內的三十六位幸存者,真真正正確認了一件殘酷的事實。
在焦土上,在這顆枯寂的星球上,他們是最后的幸存者了。
現在。
以前的愛麗絲101,覺得“名字”是下等生命無法區分“個體”所必須的東西。
可現在,她卻因擁有名字而自豪。
因為,弟弟說,
「名字」,是任何生命在擁有“自我”后,表達自我的一種形式。
“嘻嘻嘻。”
“l說,人類會笑。”
房間內。
時不時傳出尼爾那電子合成女音。
時而悲傷,時而喜悅,時而竊笑。
平常還好。
但在夜深人靜時,這一聲聲呼喚,如女鬼泣訴,又似怨婦哀鳴,格外詭異,嚇得幸存者中,有幾位年齡幼小的幸存者,整夜難眠,將整個腦袋塞進被窩里,瑟瑟發抖。
可當事械卻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問題,她自我感覺良好,時不時發燙的人形骨骼,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位待嫁的少女。
“這樣下去會出問題的。”
貝拉看不下去了。
尼爾不出問題,我們也會被嚇出毛病。
一臺理智的、能講道理的智械放在方舟里,問題不大。
但一臺瘋掉的智械……這可不是“問題”而已了。
和長老商量過后,貝拉卸下武裝,進入房間,準備和覺醒智械進行深入的交流。
他們雖然暫時接納了尼爾,但在“如何處置”這一塊,連長老也拿不定主意。
是啊。
沒有人能拿定主意。
星火降臨后,世界毀滅,焦土之上,一片荒蕪。
沒有食物,沒有能源,“格式化”之后的11區地表,正如涅墨西斯所預期那般,任何有用的東西都不曾留下。
焦土上的暴雨已經下了整整三天。
這連綿的暴雨,與其說是“惡劣氣候”,不如說這是“格式化”后的“大清洗”,滌凈世界殘余的渣滓。
“尼爾說,l是它的‘弟弟’。那么問題來了,‘l’,到底是人類,還是智械?”
“如果是人類,在‘星火’降下時,沒有任何人能在地表活下。”
“l顯然不是方舟的居民。”
“如果是智械,那是不是意味著,在智械中,存在著這么一批特殊的‘覺醒體’?”
貝拉與長老密談。
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在座椅上,年邁的長老不時咳嗽,他用一張骯臟的破布捂著口鼻。
咳了一會,長老用嘶啞的聲音回復:“無論是哪一種,只要世界上存在著‘它’所無法掌控之物,就會是我們的‘希望’。”
“是啊,希望。”
貝拉神色一暗,長老對她有養育之恩,等同父母,這些年她親眼看著長老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在星火降下后,外面無論是人類,還是智械,都被滅得一干二凈。看似和平到來、外面除了環境惡劣外就沒有其他危機了,可實則,他們這些年一直偷偷摸摸地到不同的廢物處理站,偷走廢棄的營養液與合成生物質,藉此存活下來。
如今11區在“格式化”后,智械滅亡,所有工廠毀于一旦,他們僅靠剩下的食物儲備,無法渡過這一次“寒冬”。
危在旦夕,說的是方舟內幸存的三十六位人類。
商量過后,年邁的長老也拿不定主意。
憂心忡忡的貝拉,來到了尼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