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下頭剛剛才諫勸過的兵曹參軍呂漢立刻大聲說道:“使君,果然事情就是如此,應立時命天兵軍加強戒備,隨時預備出兵才是王大帥這一殺就是八百余人,中受降城左近已經是降戶絕跡,可以說,那些降戶引突厥牙帳兵馬入寇的陰謀已經敗露,萬一他們和朔州蔚州的降戶有所威脅,那么并州就危險至極王大帥職在朔方,可使君卻職在并州,當此之際,若不先下手為強,那接下來便要出大亂子”
張說剛剛正心煩于從中受降城朔方道行軍大總管王竣傳回來的訊息,聽到元夫人傳言,道是杜士儀和王翰從外頭回來被擋在大都督府之外,他方才把人請了進來,可如今還沒問就得到了如此警訊,他自然更是惱火。見呂漢說得慷慨激昂,他把臉一沉便喝道:“中受降城那邊一殺就是八百余人,各地降戶正是驚弓之鳥,若是并州天兵軍再厲兵秣馬,焉知朔州蔚州胡人降戶不會以為這是朝廷要對他們下手,一時立刻興兵來犯?”
見呂漢雖然住口,卻仍是滿臉不服,張說暗惱自己上任伊始就遇到這樣的難題,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等瞥見杜士儀時,他心中一動,隨口問道:“朔方道行軍大總管王竣因降戶謀引突厥入寇,因而將其誘至中受降城,二部從酋首到黨羽凡八百余,盡皆被誅滅。子羽,杜十九郎,你二人既是才從天兵軍回來,又帶來了云朔二州胡人不穩的消息,你們如何看?”
王翰弱冠即進士及第,雖則此后縱使出仕也是斷斷續續的,但身為并州世家子弟,他對于軍略亦是略通一二,從前張嘉貞設天兵軍之事,他也從旁出過各種主意。聽到王竣竟在中受降城如此大開殺戒一場,他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剛剛亦是一直在沉吟,這會兒便沉聲答道:“呂兵曹所言并不是沒有道理,但如今朔蔚二州的降戶若是真的因為和被誅部族有勾結而蠢蠢欲動,抑或是單純的風聲鶴唳,若妄動天兵軍,則極可能真的引來大戰連場。以我之見,使君不若派信得過的使節前往朔州和蔚州安撫,而天兵軍則按兵不動,只提高警戒,如此應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王郎君,事情哪有這般容易”一直沒做聲的另一個兵曹參軍鄭方卓,此刻也終于忍不住了,“萬一那些降戶真的心懷不軌,那么派過去的使節不過羊入虎口徒然送死而已就算他們只不過是風聲鶴唳,那一二小官前去曉諭,又哪里能夠安撫得住他們?如今之計,先下手為強,索性根除了禍患”
“先下手為強,這些降戶有了前車之鑒,哪里還會輕易上當?那時候便必然要打仗,鄭兵曹這話說得容易,可真正打起來,且不說并州之北會不會赤地千里,就是那些兵卒,家中亦是有家眷兒女,萬一馬革裹尸還,家中父哭其子,子哭其父,這等慘狀豈是區區撫恤便能夠了結的?再者,降戶都殺干凈了,日后還有誰敢乞降內附?”
盡管杜士儀對于那些時叛時降的墻頭草同樣沒有什么好感,然而,此刻見王翰與人針鋒相對,來來回回爭論不休,他打了許久的腹稿,此時終于瞅準空子開口說道:“子羽兄所言并非沒有道理,天兵軍雖號稱八萬之眾,可原本就是胡人兵馬也計算在內,如今能夠上陣的兵員并不多。更何況,朔蔚二州到并州的距離極近,一旦真的打仗,不但四境百姓受苦,而且勝算如何難說得很。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畢竟如今朔州和蔚州的鐵勒降戶,究竟是否會舉兵反叛并無定論”
呂漢和鄭方卓還要再爭,張說終于沉聲喝道:“好了你二人既為兵曹參軍,先下去詳細探查朔州和蔚州究竟是何等情形我這便行文朔方道王大帥,另向朝廷上表稟報,你們先下去吧”
等到面色很不好看的呂漢和鄭方卓告退離去,張說才輕哼一聲道:“打打打,拼的是將士的性命,朝廷的錢糧,若是一舉屠滅那些懷有異心的降戶,便能解決一切問題,那我也任事不管,立時出兵就是了短視貪功到如此地步,哼”
剛剛關鍵時刻,杜士儀站出來幫了自己一把,王翰頓時對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然后方才上前長揖道:“使君可有定計了?”
“你的主意是不錯,杜十九郎所言也有道理,但如今情形不明,還不能輕易做結論。”張說看了一眼杜士儀,心里對其剛剛那番話頗為滿意,但面上卻不露分毫異色,“先詳加打探再做判斷,而且也得立時稟報朝廷。話說回來,子羽你一開口就是派使節去安撫,也不怕呂漢和鄭方卓反唇相譏,道是派你去又如何?”
“去就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翰滿不在乎地吐出了那幾個字,隨即才無奈地一攤手道,“只可惜,我不過是徒具個進士登科的名聲,無官無職,那些胡人最是胡攪蠻纏,決計信不過我”
“你說得不錯,若要取信于人,真的派出使節,這人選卻要好好商榷。”
盡管張說并沒有看自己,可杜士儀察覺到他的眼角余光仿佛落在自己身上,一時不禁眉頭一挑。他這狀元及第的名聲在各州縣雖說流傳甚廣,讀書人和民間百姓興許會禮敬一二,可要鎮服那些兇悍而又狡詐的胡人,恐怕還是力有未逮,張說不至于會打這種主意吧?好在,直到王翰和他一同告退離去之前,張說也絲毫沒有提起這一茬,只是仿佛饒有興致地詢問了兩人此行天兵軍的所見所聞,仿佛那緊急軍務并不放在心上。
杜士儀和王翰固然在半月堂議事,而充作隨從的岳五娘和羅盈就沒那么好運氣了。此刻大都督府之中的屬官不是忙著這猝爾來臨的軍情,就是各人管各人的,兩人和赤畢等人以及王翰的隨從一道被人晾在一邊,誰也顧不上他們。赤畢倒是習慣了,但岳五娘不禁眉頭大皺。就當他們在大太陽底下曬得頭昏腦漲之際,就只見一個從者快步走了過來 “各位,大都督府上下正忙,一時沒顧得上各位。眼下日頭毒辣,各位請到偏廳中等候吧”
盡管那偏廳果然狹小,但隨著一杯杯解渴的酪漿送了上來,又有人送上了一桶涼水和木盆毛巾,熱得衣衫濕透的岳五娘這才舒了一口氣。她畢竟是女子,等一群男人全都到外頭洗過了臉,她一個眼神吩咐羅盈在屋子里等著,自己這才出了門去。可到了檐下那一桶涼水邊,她看著那一桶污濁不堪的水直皺眉頭,本想再去打一桶水來,可剛剛領人送水的從者不見人影,她只得索性掏出了帕子,再一次擦了擦已經滿是汗水的額頭,又四處張望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視線敏銳的她突然發覺,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探頭探腦地張望,待發現她的目光時,竟是立刻縮回腦袋再也不見了人影。盡管只是驚鴻一瞥,但她依稀記得自己是見過那人的,頓時心中大凜,連忙在記憶中搜尋著此人的印象,許久方才輕輕吸了一口氣。
等到杜士儀和王翰從張說的半月堂出來,帶著眾人回到王宅,一進客舍,岳五娘便突然加快步子追著杜士儀進了正屋,旋即直截了當地說道:“杜郎君,今日你和王郎君去見張使君的時候,有人暗中窺伺我們幾個。”
杜士儀今天和張說虛與委蛇了一番,正頭昏腦漲的時候,陡然聽見岳五娘說這個,他登時只覺得兩邊太陽穴更隱隱作痛了。定了定神轉過身,他見岳五娘面露冷笑,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難道那人你認得?”
“王大將軍家里的人,十個我能認識九個”
別的可以不信,但當初岳五娘在長安城外那場廝殺中,還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對于她吐露的這一點,杜士儀自然深信不疑。想到王毛仲的人竟然陰魂不散一直跟到了太原,而且可能和張說有涉,他不禁眉頭緊鎖了起來。
半月堂中,張說翻著朔蔚二州降戶的那些舊檔,仔仔細細思忖著對策,許久都沒有決斷。突然,外間報說道是王毛仲又派來一從者求見。盡管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對王毛仲交托的那件事能推則推,此刻這人來的時機又實在太棘手,然而,他思量片刻,他最終還是宣了人進來。
那壯年漢子進門之后恭恭敬敬行過禮后,竟是直截了當地說道:“張使君,聞聽朔州蔚州的那些內附胡人正蠢蠢欲動,大都督府打算派人安撫。既然杜十九郎正在太原,且是奉旨觀風,何不請他走這一趟?”
張說登時雙目寒芒大盛,見對方低著頭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他不禁冷笑了一聲,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來人不敢多言告退而去,他不禁捋著胡子沉吟了起來。王毛仲固然得罪不得,可若他就這般打發杜士儀去送死,豈不是昏庸至極?